“明刚啊……我的乖孙……”奶奶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悲恸,隔着电话线都能感受到那份撕裂心肺的痛苦:
“你爸……你妈……都在殡仪馆守着呢……小强……小强他……没救过来啊……送到医院……人……人早就凉透了……直接拉去……拉去殡仪馆了……我的苦命的孩子啊……”奶奶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浑浊而破碎。
王明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彻底碾碎。
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强忍着不让呜咽冲出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奶奶……您别哭……别哭……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怎么就……跳楼了?”
电话那头,奶奶的哭声稍稍压抑下去,但那份深重的悲愤和怨毒却更加清晰地传递过来:“还能是为什么?!还不是被他爹妈、就是你的姑父姑母……活活逼死他的啊!
那个天杀的邱建国!那个狠心的陈秀英!都是他们!都是他们造的孽啊!”奶奶的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尖利起来:
“小强想跟小燕复婚……多好的事啊!他们俩孩子……心里明明还有对方……可邱建国和陈秀英……
这两个老糊涂!老顽固!老封建死活不同意!指着小强的鼻子骂!骂得那个难听哟……说小燕是‘破鞋’!是‘烂货’!邱家丢不起这个人!说小强要是敢复婚,他们就死给他看!断绝关系!”
奶奶剧烈地咳嗽起来,喘了几口粗气,才继续哭诉,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小强那孩子……本来就心事重……在单位好像……好像也受了天大的委屈……回来又被亲爹亲妈往死里逼……往心窝子上捅刀子……他……
他这是被逼得没活路了啊!是被他亲爹亲妈……活活逼上绝路的啊!我的小强……我的好孩子……他死得冤啊!冤啊……”
同情心极大,善良奶奶抽泣声,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穿了王明刚最后的心理防线。
他再也支撑不住,背靠着冰冷的电话亭铁壁,身体顺着墙壁无力地滑坐下去,瘫倒在狭小肮脏的地面上。
听筒从他松开的手中滑落,悬在半空,像钟摆一样微微晃荡着,里面奶奶那痛不欲生、字字泣血的哭诉,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撞击着他麻木的耳膜。
“……活活逼死的啊……”
“……冤啊……”
那一声声哭嚎,如同来自地狱最深处的控诉,将他彻底淹没。他蜷缩在电话亭冰冷的地面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这一次,他不再压抑,压抑不住的、低沉而绝望的呜咽声,终于从喉咙深处,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般,悲鸣而出,在电话亭的狭小空间里,久久回荡,也许是同病相怜,也许是手足情深,也许都有……。
阳光透过电话亭脏污的玻璃,在他蜷缩的身影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斑,无声地映照着这人间至痛的一幕。军营的围墙在巷口投下长长的、沉默的阴影,像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电话亭那冰冷的地面,仿佛吸走了王明刚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奶奶撕心裂肺的哭诉,像无形的藤蔓缠绕着他,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蜷缩在那里,脸埋在臂弯里,任由绝望的低吼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与听筒里遥远的、断断续续的悲鸣交织在一起,在这狭小的铁皮盒子里形成一曲绝望的挽歌。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带着抽噎的喘息。巨大的悲恸似乎暂时掏空了他,只剩下麻木和一片无边的空白。
他缓缓抬起头,布满泪痕和尘土的脸上,一双眼睛空洞地望着电话亭脏污的玻璃窗外。
外面的世界依然车水马龙,行人匆匆,阳光刺眼地照着巷子口,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那么遥远。他仿佛被抽离了这个世界,飘荡在虚无之中,眼前只有邱小强最后可能看到的、那片冰冷刺骨的天空。
“咚咚咚!咚咚咚!”
一阵急促而用力的敲击声,猛地砸在电话亭的玻璃门上,声音又响又近,像惊雷一样在王明刚麻木的神经上炸开。他浑身一颤,空洞的眼神骤然聚焦,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玻璃门外,一个提着菜篮、满脸不耐烦的中年妇女正皱着眉头,用力拍打着玻璃,嘴巴一张一合地似乎在说着什么。她的目光透过模糊的玻璃,清晰地落在王明刚身上——一个穿着军装、却瘫坐在地上、形容狼狈、眼神涣散的年轻军人。
“喂!里面的人!打不打啊?不打别占着地方!”
女人提高的声音终于穿透了玻璃,带着市井特有的急躁。
这声音和眼神像一盆冷水泼在王明刚脸上。他瞬间从那种失魂落魄的状态中被惊醒,一股强烈的羞赧和难堪涌了上来。
他手忙脚乱地想要站起来,双腿却因久坐麻木而一阵酸软趔趄。他赶紧扶着冰冷的铁壁,挣扎着站直身体,脸上挤出极为勉强又充满歉意的表情,朝着门外的女人用力地挥了挥手,口型说着“对不起”。
女人见他起身,虽然依旧皱着眉,但也不再敲打,只是抱着手臂等在门外,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不解。
王明刚不敢再看她,飞快地弯腰捡起地上还在微微晃荡的听筒,胡乱地扣回话机上。他甚至没去管退币口里可能还剩下的硬币,几乎是逃也似的,用力拉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低着头,像一道灰色的影子,狼狈地冲出了这个让他心碎又难堪的地方。
回到康复中心那间熟悉的病房,消毒水的气味似乎比往常更浓烈了些。董建华正靠在床头看书,看到王明刚失魂落魄、眼眶红肿、军装前襟还沾着灰土的样子,心猛地一沉。
她放下书,刚要开口询问,王明刚已经像被抽走了所有支撑,重重地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胸口的巨石顶开,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建华……电话……打完了。”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悲恸和茫然,“是……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