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也不在乎了。
她只知道,这座用欺骗和背叛筑成的、囚禁了她半生的地狱,她终于亲手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哪怕外面依旧是荆棘密布,也好过在这腐烂的泥潭里窒息。
米萍小心翼翼地将那封饱蘸血泪的信折好,塞进信封。信封上没有地址——她根本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家”在哪里,也不屑知道。她只在那空白的信封正面,用染血的指尖,重重地写下了五个字,力透纸背,如同刻印:
徐志超亲启
米萍写完了控诉信,洗浴后静静躺卧,打开小红色收音机,开始收听枝江广播电台晚上九点钟的《时光美好,但是很短》这个情感热线频道。米萍每天雷打不动,天天按时收听。她已习惯如此。
情感节目里,播音员正诵读普斯经的诗句:“该来者必来,该去者必去,此为轮回,此为前生因果与业债。”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流淌,她闭上双眼,世界仿佛只剩下那声音的余响。
诗语如醒世钟声——世间何曾有什么凭空而生、无故而逝?你看那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何尝不是一场场庄严的因果循环?生灭流转,聚散有时,皆非偶然,而是前缘与业力的自然显现。
如种子深藏泥土,一旦因缘聚合,便逢春雨萌发;若因缘散尽,亦如秋叶飘零,安然归根。万物都在这环环相扣的因果链条中,遵循着不可违逆的法则,既无强求的余地,也无滞留的可能。
这真谛一旦被心所参透,内心便挣脱了执念的枷锁。当米萍终于领悟到“该来必来,该去必去”所包含的深意,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原来生命中的得失聚散,并非命运无情的捉弄,而是因缘生灭的必然。
我们既无力扭转因果之流的方向,也不必沉溺于无谓的抗拒与挣扎。这不是消极的宿命论,恰恰是积极的解脱宣言——它卸去了我们肩上那“必须拥有”与“永不失去”的沉重负担。
于是,曾经为失去而辗转难眠的长夜,为求不得而郁结难解的愁绪,竟都如云烟消散了。原来当执念的锁链断裂,心灵便拥有了拥抱当下的轻盈与自由。
既然前缘已定,我们唯一能牢牢把握的,就是眼前这一刻,这每一轮新生的太阳。
米萍关掉收音机,静静躺下,心中一片澄明。
她决心把每一个黎明都当作生命重新开始的庆典——明日,她将早早起身,迎接晨光初现。她深知,昨日种种已随风而逝,明日种种尚未到来,唯有当下这个窗口,能容她推开,去承接晨风与朝霞。
她将在晨曦中深深呼吸,让清爽空气洗尽心中尘埃;她将舒展身体,以行动体味这全新一天的无尽生机。
当朝阳喷薄而出,那万道金光便不只是自然景观,更是她心中积极信念的璀璨外化:世界有因果流转的智慧,而我有拥抱此间的勇气与热望。
收音机指示灯熄灭,窗外晨光已悄然染上微白。米萍安然入眠,梦中仿佛已看见那轮红日正从东方地平线涌起,挣脱了沉沉夜幕的束缚。
万物如流水,因缘和合便生,因缘离散则灭。此间玄机,非执拗可解,唯以明澈之心观之。
当你能在“该来必来,该去必去”的律动中寻得一份坦然,生命便不再是焦虑的战场。
那喷薄而出的红日,日日如新,它穿透的不仅是黑夜,更是我们心中的迷障——它最终要照亮的是:看透无常后的从容,接纳因果后的热忱,以及心向朝阳,日日重生的力量。
第二天一早,米萍叫来儿子儿媳帮忙把她昨天晚上写给父亲徐志超的信送到徐志超家。
冬日的暖阳穿过浓雾,慢悠悠地照在徐家大院青灰的墙头,给这冷清的老宅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冷金。
范蕾跨坐在潘涛那辆威风凛凛的黑色摩托后座上,引擎粗重的轰鸣撕破了巷弄清晨的宁静,惊起几只檐下的麻雀。
车在徐家那扇斑驳沉重的黑漆木门前刹住,轮胎蹭过青石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范蕾利落地跳下车,手中紧紧捏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边缘已经被她手心的汗浸得微微发软。
那信封沉甸甸的,仿佛灌满了铅,又似封存着滚烫的岩浆,承载着婆婆米萍一夜之间凝聚的所有血泪、控诉与决绝的恨意。
开门的是徐母。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式盘扣布衫,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小髻,脸上刻着岁月风霜留下的细密纹路,眼神里有着长期照料病人积累下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属于旧式女子的温顺与安静。
见到门外这对年轻夫妻,尤其是范蕾手中那个突兀的大信封,她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茫然和不易察觉的紧张。
“徐奶奶,”范蕾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却掩不住那份郑重其事带来的紧绷感。
她上前一步,双手将那个牛皮纸信封递了过去,“婆婆…米萍主任,让我们把这个务必、务必交到徐老爷子手里。她说…这是她写给父亲的…信。很重要的信,请老爷子一定…亲自打开看。”
范蕾加重了“亲自”两个字的读音,目光灼灼地盯着徐母。
徐母布满皱纹的手迟疑地接过那封信。信封很厚实,捏在手里有种莫名的分量。
她低头看了看空白一片的封皮,又抬头看看范蕾严肃得近乎凝重的脸,以及旁边潘涛沉默中带着关切的神情。
她似乎想从这异常郑重的托付里嗅出些什么,最终只是茫然地、用力地点了点头,干瘪的嘴唇嗫嚅着:“哦…哦…给志超的…米萍的信…好,好…我一定交给他手里…亲自…”
她又使劲地点了点头,像是要确认自己的承诺。
“拜托您了,徐奶奶!”
范蕾最后看了一眼那封即将引爆惊雷的信,不再多言,转身跨上摩托后座。
潘涛拧动油门,引擎再次咆哮起来,摩托猛地窜出,只留下一缕呛人的青白色尾气,在徐家门前潮湿清凉的空气中打着旋儿,慢慢消散。
徐母怀抱着那个沉甸甸的信封,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抱着一个随时会炸开的炮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