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日:“我每日观察那鼓包,发现这一月它忽然缩在五哥胳膊关节处不动,估计是药方有用,我想再试试。”
袁涣交给他几卷书:“太医署有我与其他大夫在,你多去颓五子那里走动。京中百姓的病历都记在上面了。”
卯日决定在荷花台长住。
颓不流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就算血吸虫在他的身体长久不动,但他本就病体沉疴,近来用的又是猛药,不过一月就肉眼可见身形消瘦。
卯日偶尔陪他在院中散步,两人一起练习八段锦。颓不流问他碗莲什么时候会开,卯日说再过几月,等入暑。
颓不流没力气走动的时候就坐在回廊上,卯日端着他的胳膊,将绸带往上移一点。他曾切开颓不流的皮,试图引导血吸虫爬出来,颓不流疼得大汗淋漓,直接晕厥过去。
血吸虫离开颓不流的身体三日后,新的鼓包又出现,卯日才知道虫卵残留在他的身体里,不根治只会加剧病患的痛苦。
卯日还尝试了外敷内用,用松柏草药等熏身体,同时给颓不流喂药,可都是无用功。
颓不流有一日问:“你继任典礼是多久?”
卯日回答:“四月。”
颓不流便放下未写完的数算篇章,认真同他说:“兄长等着。”
四月的继任典礼还是延后了,颓不流也没能等到卯日的继任典礼。丰京连日骤雨,大雨如天漏,赤白的闪电似是龙蛇盘踞在空中,长久不散。
难得放晴的那日,学生们扶着颓不流的灵柩往群山走,卯日听见了芦笙的声音,先是尖锐的,随后才是悲怆之音。挽歌的声音低微下去,他戴着粗麻的白头巾,察觉到山坡上有风沙吹来,逼得他掩面眯起双目,只觉得当时仿佛天崩地裂,脚下踩的都是杂乱的野草与骨灰。
卯日有些分不清发生了什么,似是一尊傀儡站在人群中,泪却淌了下来。
张高秋抱着芦笙,声音似从风中飘来:“我去了寿春,一路打听向北游走,发现北面的彭城、曲阜早已尸横遍野,我暗自惊心,越走越远,竟然到了夜邑。”
“夜邑临近孤竹战场,是疫祸的源头。也是因此我没能收到你的信,不知不流来了丰京,更不知道他也染上了瘟疫。要是我知道……”
她顿了顿,卯日望过去的时候发现张高秋面颊上挂着泪,隔了许久,张高秋又道。
“这一路上实在不好走。”
丰京疫病尚能控制,但出了城门往北方走,地皮皲裂、草木枯寂,坟墓与棺椁野蛮地长在荒山野岭。
骑马经过的时候,张高秋望见尸体匍匐在路边,身上挂着一层霜,脸庞贴着地,面上带着生涩的笑,似是睡在阿妈怀中的稚子。地上有一滩褐红的血,蠕虫爬上那些冻得青白的尸体,如同黑鸦在青天徘徊。
瘟疫比疾风骤雨还要骇人,是山川草木生了脓疮,流着血痴痴地呻吟。人便如掉落的毛发一般,疲惫不堪地瘫在泥土里,被虫啃食掉血肉,变成白骨。
说来也古怪,每每这种时候,祭台上供奉的百万傩神失了声,杀猪杀牛绫罗供品请不来的神与佛此时被蒙着眼,堵着双耳,流浪到人世之外。
谁知道它们去了哪,反正不会看凡人一眼。
颓不流的丧事由张高秋操办,卯日再也没去过荷花台,每日都住在太医署中,潜心研制药方。
“春告祭!”太医署外响起了敲门声。
卯日混混沌沌,站起身去开门。
回来报信的侍从急道:“大人,不、不好了!城外涌进来许多难民,袁涣老先生和大夫们想去检查难民们有没有染病,没想到难民暴动,把袁涣老先生推倒在地,几番推攘之间,袁涣大夫的脊柱骨被踩断了!难民冲进城后,沿着家户抢夺食物,香光楼今早还在分发救济粮,难民堵着大门,直接把门拆了……大人,大人!”
卯日因为整宿没睡,乍见天光眼睛有些晕眩,被侍从搀扶了一把,才镇定道:“你先去请周将军,让他派些士兵去香光楼……我去找袁涣先生。”
他骑马赶到香光楼附近,撞上难民潮,卯日原本想调头绕行,没想到被衣衫褴褛的百姓团团围住。
难民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伸手抓住他的衣摆,力道蛮重,只一下便将衣袍撕裂了,他们又去抓卯日的手脚,嘴里喊着食物。
他挤出人群,索性进了临近香光楼的一座屋子,又反锁上屋子,爬上楼,朝着香光楼那边张望。
难民数量远远超过卯日预计,似是蝗虫密密麻麻堆在香光楼附近的街巷上。
他找了一圈没有看见袁涣大夫,隔了一阵瞧见难民在攀爬香光楼的外墙,那栋鎏金香榭被拆得七零八落,难民顺势涌上二楼。
“袁大人——”
周问刀领着兵匆匆赶来,也被堵在难民潮边上,距离香光楼数百远。
就在这时,卯日听见咚的一声响,随后是尖叫。
袁涣与两位大夫从香光楼上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