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青年留下的白瓷粥碗,就这么静静地摆在责我台粗糙的石面上。
碗底那行深刻的字,像是烙印,也像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你不必被喜欢,但求别走远”。
林逸没有将它取回,仿佛这碗已经和石台融为一体,成了这片土地新的、沉默的器官。
他只是每日清晨,用一块干净的软布,轻轻拂去碗上积攒的薄尘,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个睡熟的婴孩。
三天后,一个身影的出现,打破了这份沉寂的仪式。
那是一个伛偻的老妇人,满脸沟壑纵横,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的不是慈祥,而是一种被反复冲刷后的僵硬和疲惫。
她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拐,每天都在责我台的边缘地带徘徊,像一头迷路的孤狼,既不靠近,也不远离。
她的目光,总是死死地钉在那只白瓷碗上,浑浊的眼球里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惊涛骇浪。
终于,她挪动了脚步,一步,又一步,像是拖着千斤重的锁链。
她伸出那只枯柴般的手,颤抖着,几乎就要碰到碗沿光滑的釉面,却在最后一寸的距离,猛地缩了回来,仿佛那碗不是瓷器,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嗡——”
站在不远处的楚瑶,眉心微微一蹙。
一股无比剧烈、混乱且充满了尖锐悔恨的脑波,如同一场精神风暴,狠狠撞击着她的感知。
刹那间,破碎的画面涌入她的脑海:昏暗的房间,一张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和一个年轻女人冰冷的声音——“你的思想偏离了集体,这是为了你好。”
楚瑶瞬间明白了。
这个老妇,曾是战时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思想纠察队”成员。
她的职责,就是甄别并揪出那些言论“不当”的人,然后亲手将他们送进暗无天日的禁闭室。
她曾是真理的化身,是秩序的铁腕,如今,她却连一句最简单的“对不起”,都堵在喉咙里,腐烂成说不出口的毒。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拂过。
风中夹杂着麦田的气息,一片细长的麦叶打着旋,轻飘飘地、精准无比地落入了老妇人陈旧的衣襟里。
老妇人一愣,下意识地捏住那片叶子,只见翠绿的叶脉上,竟浮现出一行细微如蚁的字迹:“你说过的话,也被人说过。”
老妇人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闪电劈中。
林逸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没有去惊动那个挣扎的灵魂。
从那天起,他不再清扫责我-我台,任由秋风将枯黄的落叶吹上台面,一层又一层,像是要将那段历史彻底掩埋。
第五日的清晨,一场夜风吹散了堆积的落叶,露出了石台的本来面貌。
令人惊异的是,在石台中央一道狭长的裂缝里,竟倔强地钻出了一株鹅黄色的嫩草,在晨光中微微摇曳。
林逸站上高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营地:“从今天起,这个地方,有了一个新的用处。”他指着那道裂缝,“所有不说话的人,都可以在这里埋下一样东西。一件能代表你最想说,却永远说不出口的那句话的东西。”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那株嫩草上。
“让沉默,也拥有生长的权利。”
说完,他率先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他没有打开,但所有人都看见,那张纸的每一个角落,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同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