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思想”四个字,像带着棱角的冰雹,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周建刚皱了皱眉,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又念这些…关掉关掉,吵得脑仁疼。”他伸手就要去拔那根缠满胶布的电线插头。
“别关!”林秀云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急促。
周建刚的手停在半空,扭头看她,眼神里带着疑惑。
林秀云没看他,她的目光落在收音机那蒙着灰的木质外壳上,又像是穿透了它,看向很远的地方。
那里面传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在她沉寂已久的心尖上,带着一种陌生又滚烫的悸动。
她嘴里嚼着那粒咸豆子,咸味里,似乎又尝到了一点别的、极其微弱的、带着铁锈和机油味的……希望?
她慢慢放下筷子,手指在口袋里捻着那几张薄薄的粮票,纸片粗糙的边缘摩擦着指腹。
心跳得有点快,撞在肋骨上,咚,咚,咚,像她偷偷踩缝纫机时的节奏。
隔壁铁皮青蛙的“呱啦”声停了。
小海也抬起头,懵懂地看着妈妈,又看看那台还在嗡嗡作响的收音机。
周建刚则看着林秀云,看着她眼中闪烁的、一种他许久未见的光亮,眉头拧得更紧,脸上写满了不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林秀云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反而让那股烧灼感更清晰了。
她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干脆。
“小海,自己把碗放好。”她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建刚,我出去一下,找红梅问点事。”
没等周建刚开口,她已经走到门边,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绿漆木门。
走廊里阴冷的穿堂风吹进来,扑在她脸上。她顿了顿,没回头,反手带上了门。
在路上,她摸出兜里那张揉皱的纸条,上面潦草几个字:“秀云,我对不起你,是我混蛋。我没脸求你啥,等我出来。等我混出个人样。
宏海」
潦草的铅笔字,像几条扭曲挣扎的蚯蚓。
她的思绪飘回到了高中时代,吴宏海是她最欣赏的男同学,也可以说是她的初恋,但这一切都已经在岁月的烟火中远去。
她去了李红梅家,穿过二楼马兰花投来的探究目光,一直走到了一楼东头那户门口。
门敞开着,里面透出比别家亮堂得多的灯光,还隐隐有邓丽君软绵绵的歌声飘出来。
陈志远就站在门口,正拿着块抹布擦他那辆崭新的二八“永久”自行车的大梁,擦得锃亮,映着灯光晃眼。
他男人陈志远穿得也比旁人齐整,毛呢中山装,头发梳得溜光水滑,看见林秀云过来,脸上立刻堆起笑,带着点生意人的精明热络:
“哟,秀云妹子?稀客啊!找红梅?她刚出去打酱油了。”
林秀云站在门口昏黄的灯光下,楼道穿堂风吹得她额前碎发拂动。
她没看那辆崭新的自行车,目光直直落在陈志远那张带着笑意的脸上。
她拢了拢旧棉袄的衣襟,像是要拢住自己急促的心跳,又像是要攒起全身的力气。
开口时,声音有点发紧,但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咬得很重:
“志远哥,”她顿了顿,喉头滚动了一下,才继续问,“你上回说的…南方那边,真有缝纫机卖?”
走廊尽头那扇破窗没关严实,寒风呜咽着挤进来,卷起地上一点浮尘。
陈志远擦车的手停在半空,抹布搭在亮闪闪的车大梁上。
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随即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更深的、了然于胸的纹路。
他站直了身体,那身笔挺的毛呢中山装似乎也带上了点不一样的气势。
“嘿!”他短促地笑了一声,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信号,“我就说嘛!秀云妹子你这双巧手,窝在车间里挡车,屈才!”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热劲儿,朝林秀云凑近一步,“有!怎么没有?上海产的‘蝴蝶’牌,崭崭新!就是…”
他搓了搓手指,做了个点钞票的动作,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票子要足,路子嘛…哥有!”
林秀云的心,随着他那句“票子要足”,猛地沉了一下,随即又被“哥有”两个字猛地托起,悬在半空,疯狂地、不受控制地鼓噪起来,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