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不喊疼的时候,就安静地躺在床上,眼窝像两个黑黢黢的大洞。有一次,她的朋友来看望她,领着自己的小孩。她对着那个小孩笑,很温柔,她从未对他这样笑过。王妈私下说,太太生孩子很吃了些苦,子宫破裂崩血,差点丢掉性命。后来身子一直不见好,人也没精神,没两年就查出了癌。怀孕时她才二十来岁,多年轻,还在读书。她不想生的,是晏老太太想早点抱上孙子。
可还在临产期时,晏老太太就逝世了。她进退两难,带着不甘的怨怒,还是生了。
有一次,她又在他面前喊痛。“好吵啊”——那是他第一次迸出这种话。
他的母亲,那个永远一副身在地狱般的女人突然安静下来,近乎愕然地看着他。接着就哭起来,呜呜咽咽,声嘶力竭,像个含冤的小孩。想死,那也是她口中第一次说出“死”这个字。从此,她就不喊疼、不叫痛了,只说死。
再后来,她真的死了。死了也好,不必活受罪。他从不觉得死亡是一件不幸的事,所以他没有愧疚,亦无伤感。在葬礼上,他被爸爸打了,因为他没有哭。后来哭了,却也不是为了她。
只是有一天夜裏,也只有那个夜晚。她叫他去把窗户打开。
“月亮,真圆啊。”她说,在国外读书的时候,总是想家。月光下,她的面庞很宁静。那一晚,他趴在她枕边睡着了,脸颊贴着她润凉柔软的膀子,做了一个有月亮的梦。梦裏有一条流淌的星河,轻轻地抚过他的头。
可第二天醒来,她又变回那副冷漠尖刻的模样,仿佛昨夕一整夜都是梦。怅然若失,他因她哭过这一场。
哒、哒、哒,外面传来硬底鞋的脚步声,打断他的思绪,是女佣从门前经过。他从前没见过她,听说王妈走后才雇的。已经过去多久了?太久了吧,久到连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想起,他以为早已忘记。
最初一两天,他还吃得下饭,后来便不太记得吃了什么、吃或者或没吃。他也不太记得上一次碰海洛因是什么时候,好像很久很久,很远很远了。他在医院打过一针美沙酮,这倒还记得,杯水车薪的美沙酮,饮鸩止渴的美沙酮。当时他在街边走,预感撑不了多久,想找个角落歇一歇。可是他的腿骨突地变软,一截一截儿,他走路,骨头们就错位开,咯叽咯吱摩擦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后来他就倒在地上,散架一般,骨头四分五裂,咕噜噜滚开。他以为自己死了,结果不久就醒来,看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白惨惨的灯光下,像涂了很厚的粉,哇啦哇啦说着什么。他起先听不见,耳朵裏只有列车长长的呼啸而过的风声,后来,他能听见了,那人说,一个人啊?你家属呢。。。。。。家属没来,你不能走……
又过去多久了,还有多久。天还黑着,隐约听见有人在讲电话。胃裏凝了好多大石头,死命地往下坠。该塞进一只巨手,把它们捏碎了,狠狠掏出来。还有脑袋,凿开天灵盖,撕裂脑膜,把闷胀的脑浆都挤出去,把混乱的画面挤出去。疼痛。疼痛。明白了吗?斯茶,疼痛,是很不好的东西……这孩子很聪明,也很乖,可是。。。。。。
可是……
生日那天,孟肴送了一只木雕的《银翼杀手》裏的独角兽,他说,我刻了roy雨裏的那段话,记得你说很喜欢。上面用英文写道:
所有这些时刻终将在时光中消逝,
就像泪水消失在雨中。
他把独角兽摆在床头,后来弄臟了,流了好多血。那天晚上,他发病了,一定吓坏了他。他恳求他别走,他却说,我受够你了——我刻了roy雨裏的那段话,记得你说很喜欢。。。。。。(他在房间裏,关了怕有好几天呢。。。。。。)他爸一见他就骂,你怎么没直接死在外头?我早该养条狗,也比你有出息!可是只要打一针,什么都能忘掉。他求着他别走,他一定吓到他了。他却扯开他的手——我受够你了!我受够你了……可你说过,我什么样你都喜欢,不是么?只有你这样对我说过……送给你,我刻了roy雨裏的那段话:所有这些时刻终将在时光中消逝——
明白了吗?斯茶,疼痛,是很不好的东西。(嗳、嗳,我只给你讲,你可别传出去。。。。。。)姑姑说,你是个好苗子,我不能让你走错路。教给你的道理,你要好好记着,善恶对错,你要能分辨。她还说:都是为你好,你别怪姑姑。你乖乖听话,当个好孩子,我们都爱你。你要是不听话。。。。。。你要是不听话。。。。。。为什么一定要听话?老师说这孩子很聪明,也很乖,可是。。。。。。
可是……
可是他是个怪物!
这孩子不通人性,缺乏共情,你们一定要小心!如果不好生管教,今后一定酿成大祸!记住,你们一定要好生管教。。。。。。好生管教。。。。。。爸爸工作,妈妈生病,于是姑姑来了。她说,你是个好苗子,我不能让你走错路。教给你的道理,你要好好记着,善恶对错,你要能分辨。她还说:都是为你好,你别怪姑姑。你乖乖听话,当个好孩子,我们都爱你。你要是不听话。。。。。。你要是不听话。。。。。。不,不要,我害怕——都是为你好。你是个好苗子,我不能让你走错路。我不进去,不要锁我,求你——都是为你好!你乖乖听话,我们都爱你,你要是不听话。。。。。。你要是不听话,不听话我也帮不了你——孽债啊——当初就不该生的——只有仇跟怨,生了个坏种!孽债啊——所以你得听话,你要听话,我们都还爱你——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吵死了!你不听话——你不听话——受够你了——好痛——好痛——闭嘴——你怎么没直接死在外头——完了——我不能让你走错路——完了,全完了——就不该生的——孽债、孽债、孽债、孽债啊——
“斯茶!斯茶,斯茶!”孟肴紧紧掣住他,阻止他失控的动作,“是我!听得见吗?是我!”
晏斯茶靠在他怀裏,一个劲打颤痉挛,浑身冰冷浸湿,几乎触不到脉搏。一张嘴,喉如刀割,透出股血味。他把孟肴的手摁在心口上。他求他,往这裏插一刀,他说好痛。他求他。他不该活。
孟肴拼命想挣脱,仿佛那裏真的有根匕首。挣不掉,吓得失声恸哭起来,保姆过来拉他,他死死不松手,仿佛两手嵌在了身体裏。他就这么抱着,直到晏斯茶不再动弹,这一程折磨缓了过去。
孟肴缓缓松开两手,胳膊已经僵得不能伸直。他浑身虚汗,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却看见晏父立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不知道已站了多久。
“你等下来一趟书房。”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