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快就发现了,气呼呼的样子,想出声又害怕,脸上的表情变化很丰富,”晏斯茶像是想起了那有趣的画面,眼底柔光流转,“最后你大叫了一声,追着他下了车。鼓起勇气的样子太可爱了,我本来想追上你,可惜。。。。。。”他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收敛半分,忽而不再说下去了,话锋转到:“我本来以为这是个无疾而终的邂逅,结果又在学校遇见了你,你还是那个写日记的人。”
他的目光在孟肴的脸上来回逡巡,似乎是要将他的模样镌刻在脑海裏,“你看,这样的缘分。”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可是和他想象中完全不同,孟肴没有露出相似的欣喜。他脸上的血色都褪尽了,空空茫茫,像一面遗落大海的孤船,“原来是这样。。。。。。那一天你明明知道,却没有动?”
“你只是为了看看我的反应,”孟肴呼吸越发急促,胸口也剧烈地起伏起来,“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趣味。。。。。。”
他所受的一切磨难、一切屈辱在此刻突然有新的支撑点,他将罪恶悉数丢到眼前这个少年身上,那些压抑的、痛苦的回忆重新醒来,他无法承受的、日夜悔恨的。
“你知道吗,如果你动一下,只要动一下,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还能像其他人一样,正常地读书、生活。。。。。。”孟肴一面说着一面走下床,他赤脚站在地上,自上而下俯视着晏斯茶,“如果动一下,抬一下头也好。。。。。。”
如果,如果。
孟肴不知道,如果是个老巫婆,她赋予人希望,而后又施加给人绝望。永远不要呼唤如果,她会用魔法让你耽于过去,兜兜转转,最后失去自我。
“如果你动一下,他一定会收敛,我也不会追上去。。。。。。你知不知道,你的无动于衷把我害得有多惨。。。。。。”他一只手捧住脸,没有眼泪,他流不出眼泪了,“我成了一个。。。。。。”孟肴嗫嚅了一下,他甚至无法形容自己,最后只轻轻地说:
“一个笑话。”
晏斯茶很惊讶,但也很快镇定了下来,“为什么会这样,你从来没有在日记裏提起过。。。。。。”
“我为什么要提?你不会懂的,我每分每秒都在竭尽所能地逃避这样的日子。日记。。。。。。日记不过是我理想中的生活,”孟肴拽紧了自己的衣摆,手像一缸混合的颜料,一会儿发白一会儿发红。他气极了,突然抬起手指向晏斯茶,以一个充满攻击性的姿势,“你说我们很有缘分?”
“对,”晏斯茶一步步试探着靠近孟肴,任凭他指着自己,语气近乎恳求,“我不想再和你错过了。”
孟肴又笑了一声,分明是个冷笑,却凄凄惨惨的,像被百般欺负透了,骨子裏散发出荒凉的无助,“可我已经不是那个公交车上的我了,也不是日记裏那样,”他指着晏斯茶的手微微抖动着,像是举着一把沈重的枪,颤抖着扣在扳机上,“。。。。。。你知道h班的‘幺鸡’吗?你可以去打听一下,”他抿了抿嘴,抿得发白,才一字一句地说,“他像畜生一样给人骑,被踹,被全班无视,被。。。。。。”
“不要说了,”晏斯茶像是不忍,极快地打断他,“不要说这些。”
“。。。。。。这样你也无所谓吗?”孟肴手指指回自己,枪头对准,仿佛要炸个脑袋洞穿,“好啊,来,”孟肴挑起眉,模仿着那些人的口气,“你趴下来,像狗一样舔我的鞋子,舔高兴了,说不定我就原谅你了。”
不是这样的,住嘴,住嘴!住嘴啊——
芥川写过一篇短篇,叫作《蜘蛛之丝》。说某日清晨散步的释迦牟尼看到了生前杀人放火的强盗键陀多在地狱的血池中挣扎,回想到键陀多曾经放生过一只蜘蛛,便大发慈悲想给键陀多一次机会,于是将一根蛛丝投入地狱。
正在苦苦挣扎的键陀多看到从天而降的蛛丝喜出望外,用尽浑身力气沿蜘蛛丝向上攀爬,希望能够逃离地狱甚至登入极乐世界。但在中途休息时发现其他罪人也源源不断地尾随其后,吃惊、愤怒的键陀多吼道:
“餵,你们这些罪人,这蛛丝是我的,谁让你们爬上来的?下去,快下去!”
话音刚落,蛛丝便啪的一声断开,键陀多又重新掉入地狱的血池中。
孟肴曾以为晏斯茶是一架天梯,要将他从这地狱的烈焰中拯救出来。可是到头来,只是一根极乐覆归地狱的蜘蛛之丝。孟肴突然生出了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意。他想拖住他,把他拽下来。
来啊,下来啊!让我们一起待在地狱裏吧!
“你会吗,你会做吗?会长。”最后两个字孟肴刻意咬得很重,他见晏斯茶没有立即动作,便发出了一声很轻的笑,“这就是你的喜欢吗?”
晏斯茶安静地望着孟肴,“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点。。。。。。”他垂下眼帘,慢慢伏下身子,蹲在孟肴脚边。
他颀长的身体如同汪洋上的一只海鸥,在昏暗中逐渐舒展开。他伸出手扶住了孟肴的脚踝,孟肴颤抖了一下,晏斯茶的手很冰凉。
孟肴的脚像是被这温度刺痛了,绽出一个血泡,无力地撑不住身子。他看着晏斯茶一点一点凑近自己的脚,眼神如同一卷长长的灰色麻布,伸展出去,指向广莫之野,没有一丝迟疑。
孟肴突然意识到,他根本没有办法把眼前这个人拖下去,永远不可能。
他浑身战栗,往后退了一步,颓然跪倒在地上,终于爆发了出来,“为什么你能为我这种人做到这种程度啊!”他眼前一切都模糊了,就像溺水的人透过海水看见的那样,“为什么啊,会长。。。。。。我想不明白,”他直接嚎啕大哭起来,“。。。。。。为什么他们又要那样对我,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啊,”他胸中的热泪直往上涌,把胸口都震裂了,破出一个大口子,“我想不明白,会长,为什么,为什么啊。。。。。。”
晏斯茶走过去搂住孟肴,他的手在孟肴背上温柔地拍打,苍白的牙关却咬得绷紧,“因为愚蠢的人只会遵从恶性,在需要的时候急迫地驱使温柔的人,”他的语言魔幻,似是清醒似是癫狂,“你想要改变现状,就要先改变自己,”晏斯茶把孟肴的脑袋扶起来,和他对视,“要学会攻击,学会反抗。”
“他使用暴力,你就用死的觉悟去反抗。那种虚张声势的小人,只会被你吓跑。”
晏斯茶的话就像一团棉花,塞进了孟肴胸上的窟窿裏,血被堵住了。孟肴停止了大哭,只小声啜泣着,他看向晏斯茶的眼底闪着光,比泪光更明亮,比星光更璀璨。
“就算你解决不了,也还有我,”晏斯茶的手珍重地抚过孟肴的头,“我会保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