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低低的,像要沈到水底。
“我以前身高160都不到,体重却和身高差不多,走起来就是一个球。啧,死肥婆。”
死肥婆,这三个字她说得轻描淡写。孟肴侧头去看她,卢湾湾始终没有抬头。
“后来我瘦了,会化妆了,变漂亮了,”她的声音裏听不出来一丝喜悦,“可是那些人不信,非说我去整容了,还给我取外号,你知道的,‘一百万’。”她轻蔑地笑了一声,“我要真有一百万,我怎么可能拿去整容。”
忽明忽暗的光影裏,孟肴始终註视着卢湾湾,他竭力想在她脸上看出一点端倪,那种相似的无奈。在男女差异意识觉醒以后,女性对外貌的在意也会突长,如同孟肴对自身缺陷的自卑,卢湾湾也一定度过了一段很痛苦的青春。这些芜杂的不幸仿佛一桩巨木,穿透少男少女的身体,日夜吸食着他们的活力,同病同根。
“你真的很厉害,减下来那么多一定很辛苦吧。。。。。。”孟肴努力寻找着合适的措辞。
“是啊,但是从此我也患上了暴食癥。就像你看到的这样,”孟肴有些诧异卢湾湾如此坦荡,“我每天脑子裏就是吃。吃了又罪恶,只能去清除,反反覆覆。”她转头看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市,红红绿绿的光圈在她眼底流转,“不过我不后悔,就当和魔鬼做了一场交易。只要能脱掉那层丑陋的壳,让我做什么都行。”
孟肴唔了一声,似乎有些不讚同,卢湾湾没有理他,接着说:“你听过七宗罪吗?那是天主教裏的七个原罪,其中就有‘暴食’。其实这些罪恶环环相扣,一生二,二生三。”她伸出手举过头顶,光穿过她的指尖,黑色的指甲仿佛融化进了黑暗,“我每次进食的时候就会想,我这种人啊,一定会下地狱的。。。。。。”
有一瞬间,孟肴想握住她的手。“。。。。。。别这样说。暴食癥并没有那么可怕,”他突然想到了过往的自己,“如果把眼前的不幸当作全部的人生,人就很容易垮掉。”
他总是这样劝自己,人不可能静止于一个状态,十年二十年,把目光放远,眼前的不幸总还有回寰的余地。更何况,这世上有很多比自己更加不幸又更加坚强的人。
“无论是和远方的别人比还是和未来的自己比,这些糟糕的事其实都很渺小。”孟肴近乎自言自语地说着,露出一抹释然的浅笑来。他以为卢湾湾和自己一样感同身受,却听见她发出一声刺耳的讥笑。
“是啊,”她歪过头看向孟肴,眼裏闪烁着捉摸不透的光,“至少和你比起来,我根本不算惨。”
孟肴不知哪句话惹到她了,手足无措地收紧手心,眼中有些慌乱的无辜。
“我还没有到需要‘你’来教我的地步。我平时过得很好,也有很多人追我。”卢湾湾不再看孟肴,她故作姿态地将卷发别到耳后,昂起了下巴,“我男朋友还是a班的。”
孟肴垂下头,像个犯错的小孩。他想,一个人坦诚自己的困扰,内心深处就是想寻求帮助或者安慰吧?
他有些丧气。他以为卢湾湾是把自己当朋友的,因为他早把卢湾湾当作了朋友——太天真了,谁会把幺鸡当朋友呢?
他们沈默着坐过了一个又一个站。孟肴一直低着头,他用左手握住右手,感受自己奇妙而温暖的体温。他突然想起了晏斯茶。
如果是会长的话,会说出那些话吗?
他想起艺术楼的那天夜裏,他在晏斯茶面前不顾形象地大哭。晏斯茶好像对他说了什么,可是孟肴没有听清。他只记得晏斯茶的手很凉,怀抱却很温暖。晏斯茶就那样安静体贴地让他放声大哭,哭够了,哭累了,送他回了教室。
然而哭泣不过是一种发洩,生活依旧是一成不变的淤泥。他事后越回想越发后悔,太冲动了,他几乎毁了他和晏斯茶间仅有的友谊。周五那天放学的时候,他在教室门口远远地就看见了晏斯茶,他高而挺拔,在走廊尽头很是抢眼。孟肴不知为何晏斯茶会来这一层楼,脑子没有多想,抓着书包就往相反的方向跑,像个心虚的小偷,跑到无人知晓的小角落裏藏了很久。
他这样怯懦地逃避着晏斯茶,逃避着和他的联系。如此他还能粉饰太平,让与晏斯茶有关的一切圆满地停留在那天夜裏。
告白——是晏斯茶给他最大的勇气,像一场完美的谢幕,足够他怀想一辈子。往后的东西,他不敢想,也配不上。
如果能健全这副身体多好啊,他也愿意和魔鬼做交易。
卢湾湾到站了。这一站的区域是俗称的y城贫民窟,和孟肴想象中的“父母都是银行高管”的家庭有些出入。卢湾湾站起身来,姿势有些僵硬。她走下臺阶的时候,突然停了一下。
“对不起。”
她没有回头,声音也很小,小到让孟肴怀疑自己的耳朵。孟肴望着卢湾湾离开的背影,她瘦小而脆弱的肩膀倔强地绷得笔直。孟肴突然释然了。
小女孩脾气罢了,何必置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