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柄豁了口的锄头,从一个中年汉子颤抖的手中滑落,砸在地上。
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哐当!哐当!哐当……
锄头、钉耙、削尖的木棍、石块……甚至几把缴获来的腰刀……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如同被收割的麦秆,流民们佝偻着背,放下武器,抱着头,缓缓地蹲了下去。
夜风卷过,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硝烟味,吹动着燕回时染血的衣袍。
……
颍州府衙后堂,烛火被窗外灌入的风撕扯得东倒西歪,在墙壁上投下狂乱摇曳的暗影。
颍州州判那张保养得宜的胖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一拍身侧硬木茶几,震得杯盏叮当作响。
“燕回时!你好大的胆子!”州判的声音又尖又利,像钝刀刮过骨头,“永州的贱籍流民,饿疯了关我颍州何事?凭什么要我们颍州出粮出钱供养?他们算什么东西!”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燕回时脸上,仿佛要剜下块肉来,“你轻飘飘一句保证吃饱,粮食呢?你新昌县掏?还是指望府库?府库里那点陈粮,够填几千张嘴几天?啊?!”
他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坐在对面的袁知府脸上:“袁大人,您听听,这简直是胡闹!依下官之见,就该立刻派兵,把他们统统驱回永州!再敢靠近颍州边界,格杀勿论!这帮饿疯了的蝗虫,留下来就是祸害!”
袁知府端坐主位,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结。
他端起茶盏,却只是用杯盖一下下刮着浮沫,并未饮下。
“驱赶回去?王判官,永州大半已陷敌手,尸骸遍地,十室九空。你让他们往哪里去?回去喂刀,还是等着饿死在路边,再引发一场大疫?”
他抬眼,目光扫过燕回时,最终落在州判脸上,“人,已经聚在城外了。四千多,不是四百!饿极了的人,就是四千多头红了眼的狼。驱?你拿什么驱?颍州防务本就空虚,永州前线吃紧,能抽调的兵丁前几日已尽数调往北线!靠府衙这几十个差役去驱?那是逼着他们立刻造反!”
州判被噎得喉头一哽,脸皮抽搐了几下,还要再争,袁知府却已转向了燕回时:“燕县尉,你承诺在先。眼下,如何收场?四千张嘴,四千份口粮,从何而来?总不能真让他们把颍州城啃了。”
堂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燕回时身上。
他站在摇曳的烛影里,身姿挺拔如青松。
面对州判的咄咄逼人和袁知府的质询,他脸上并无半分波澜。
“袁大人,王判官,粮食,不必动府库一粒米。”
州判嗤笑出声,正要嘲讽,燕回时已接着说了下去:“他们不是来颍州乞食的流民,而是新昌县主沈嘉岁雇用的役工。工钱,就是每日两顿饱饭。”
“役工?”袁知府眉头皱得更紧,“雇来做什么?新昌县有何工役,能容下四千人?”
“修路。”燕回时吐出两个字,干脆利落,“新昌县至颍州府城,那条运煤的老路。坑洼狭窄,雨季泥泞难行。此路拓宽取直,夯实加固,工期预计三月。所有参与修路的流民,由新昌县主负责每日饭食供应,直至路通。”
“至于流民聚众生乱……”燕回时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并非笑意,更像一种强大自信,“此事自有下官与新昌县主担待。只要饭食不断,下官担保,这四千人乱不起来。”
“担保?”州判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拿什么担保?就凭你燕回时三个字?还是凭你那县主夫人?笑话!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四千饿疯了的流民,一顿饭就能安抚?燕回时,你莫不是被烧坏了脑子!”
袁知府沉默着。
后堂里只剩下烛芯燃烧的哔剥声和州判粗重的喘息。
许久,袁知府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如同卸下千斤重担。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燕县尉,此事,你与新昌县主,好自为之。”
州判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看着袁知府,嘴唇哆嗦着,终究没敢再发出一声质疑。
子时将至。
深秋的寒意浸入骨髓。
一支庞大的队伍在黑暗中艰难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