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音门推开时,浓稠的烟雾如同凝固的墙,裹挟着劣质烟草的辛辣与廉价清新剂的甜腻,劈面砸来。窒息感瞬间攥紧咽喉,浑浊的空气里,日光灯管挣扎的光晕,勾勒出一圈圈淹没在疲惫与麻木中的脸庞。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着陈年的、沾满尘絮的棉絮。
这是权力惯性与惰性编织的温床。祝一凡无视那些或惊诧或空洞的目光,径直走向成莹身旁的空位。
落座的动作干净利落,像一把冷刃楔入了既定秩序的缝隙。
廖得水正啜着茶,眼皮一撩,眉心骤然蹙紧,毫不掩饰被打扰的愠怒:“祝一凡?”茶杯落桌,声音不高,却带着居高临下的重量,“走错门了?”
祝一凡的目光穿透烟雾,迎了上去:“廖党委,根据上次大队党委会决议,我来参加通案。”
角落里,分管局长杨明天的嘴角牵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指尖在桌面敲击着《命运》喑哑的前奏,语气却如淬过液氮:“小祝啊,历来如此,综合中心主任不列席通案。你这个‘例外’,是在给廖党委出难题啊。”
廖得水以为得到了声援,脸上掠过一丝得色,甚至下意识地扬了扬他那标志性的额前长发,神情愈发跋扈。
然而杨明天接下来的话却像一把钝刀子,慢悠悠地割开了表面的和谐:“在我印象里,交警这块铁板,向来四平八稳,规矩就是规矩。这潭死水,”他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祝一凡身上,“破局的瓢,不是那么好舀的。”
这话如同将廖得水猛地吊在了半空。
不用祝一凡?那就是因循守旧!
用他?这小子浑身都是刺,显然与自己水火不容!杨明天轻飘飘的摊牌,反将他逼入死角。
“让祝主任列席吧。”教导员林云的声音适时响起,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通案本就是‘阳光下议事’,没什么见不得光的。”他轻描淡写,却堵死了所有冠冕堂皇的借口。
廖得水脸色一沉,深知林云开口便不好再驳,只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行!祝一凡,你可以参会,”他死死盯着祝一凡,一字一顿,“但记好了,管住你的嘴!别给老子起幺蛾子!”
“好。”祝一凡的回答平静无波,却似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漾开圈圈无声的涟漪。他坐在这格格不入的角落,指尖冰凉,空气中弥漫的荒谬感沉甸甸压迫肩头。
案情汇报展开。投影幕布亮起,“7·18重大交通事故案”的脉络图,如同一张精心编织却处处漏风的破网。
“…嫌疑人醉酒驾车、肇事逃逸,铁证如山!”廖得水的心腹韩端背稿般流畅。
“主办单位和法制什么意见?”杨明天问。
“我们中队意见明确,嫌疑人构成交通肇事罪无疑!”韩端抢答,显然早有默契。
廖得水立刻接上:“我同意办案中队意见!”
被抢了白的杨明天眉心微不可察地一皱,转向成莹:“成指导,你是把关单位,说说你的看法。”
成莹沉默着,目光如钉,锁死在幕布一角。祝一凡循迹望去,心脏骤然一紧:不起眼的时间标注:证人张某声称晚八点零三目睹嫌疑人离家。然而仅两分钟后,八点零五分,便利店监控清晰拍到嫌疑人在店内结账!一道刺目、无法弥合的时空裂痕!
“这个时间点…有蹊跷!”祝一凡刚要开口,浓烟呛得他声音嘶哑。
与此同时,成莹清冷的声音响起:“张某证词的关键时间点,与客观录像存在两分钟无法解释的矛盾。证据链在此出现断裂…”
“两分钟?!”廖得水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兽,低沉粗粝的嗓音骤然炸开,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碾碎了成莹的后半句话。他身体前倾,烟雾中那张模糊的脸充满了压迫感。“简直是钻牛角尖!办案要抓核心!抓主要矛盾!张某的身份、他与嫌疑人的宿怨、陈述的细节动机才是构成这起恶行的基石!两分钟?不过是证人记忆的一点合理误差!”他重重一拍桌子,烟灰缸里堆积如山的烟蒂簌簌震动。
“时间存疑,证据链即断裂!”祝一凡顶着威压,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他迅速打开笔记本,调取数据,指尖飞快操作。
屏幕上,嫌疑人从出现到车祸的关键时间点被选中,延伸出两条泾渭分明的长曲线:如同断裂的铁轨!冰冷的数字与图表无声宣告:谎言堆砌的证据,永远拼凑不出真相的骨架。
“你干什么?!乱画什么!这是原始证据,懂不懂规矩?!”韩端怒吼着冲上,粗暴地一把夺过电脑,屏幕“啪”地合拢,“祝主任!第一次通案就搞不清状况?别扰乱军心!”他眼神轻蔑,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廖得水瞪了祝一凡一眼,缓缓靠回椅背,悠然弹了弹烟灰,灰烬飘落如尘埃。“我同意韩队长的意见。程序上嘛,”他刻意拉长了调子,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嘲讽的弧度,“或许可能存在一点点…可以忽略不计的‘瑕疵’。”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煽动性的悲愤,“但这丝毫不能掩盖我们即将昭示的、血淋淋的实体正义!人命关天啊同志们!我们要对得起死者!”
烟雾缭绕中,几张疲惫的脸如同被无形的线牵扯,机械地、轻微地点动着。沉闷的附和嗡嗡响起:“廖党委高屋建瓴!瑕不掩瑜!我们当以大局为重…”
“小成啊,你这鸡蛋里挑骨头的毛病啥时候能改改?祝主任年轻气盛不懂事,你可是老法制了,怎么也…”
“各位!”祝一凡霍然站起,声音因压抑的怒火而发颤,如拉满的弓弦,“我工作十余年,虽第一次参加交警通案,却不是人生第一课!程序瑕疵?一点疏漏?”他指着幕布上刺目的空洞,斩钉截铁,“那是司法高楼地基上的东非大裂谷!足以让所有冠冕结论自由落体!”
“够了!祝一凡!”廖得水厉声断喝,眼神阴鸷如暴风雪前夜,“这是通案会!不是你表演脱口秀的舞台!再胡说八道就出去!”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祝一凡的咽喉。他猛地扭头,目光急投向沉默的杨明天,那把悬于头顶、不知何时坠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然而杨明天只是目光锐利地扫视全场,深不可测,如同入定的老僧,显然无意介入这场权力粉碎机运转的纠纷。
此刻,椅子腿摩擦地面的锐响如指甲刮过黑板。
“咔啦!”
成莹再次站起。她没有看祝一凡,但那双眼中燃烧的惊怒火焰,与他胸中的战意如出一辙。“廖党委!”声音不高,却如冰棱撞击玻璃,带着玉石俱碎的清冽,瞬间冻结了所有嘈杂。“‘程序瑕疵’?‘一点点疏漏’?这是对法治基石的亵渎!我们是执法者!程序正义不是花架子,它是实体正义唯一的、不可逾越的阶梯!是阻挡冤魂的最后堤坝!”她环视四周,目光如炬,似要将每一张麻木的脸灼穿,“证据链至此断裂,根基崩塌!一个基于时间谎言的证词,如何支撑你们口中沉甸甸的‘实体正义’?每一次对程序的轻慢,都是在亲手掘开正义的坟墓!卷宗是守护正义的第一道防线,一旦被腐蚀洞穿,埋葬的不仅是嫌疑人,更是警徽的庄严和这片土地对法治最后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