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易已远,眼下没了他法,只能回教中总坛听候发落,如今跟等死差不多,储意远不敢跑也跑不了,只得趁早回去,已求宽大处理。
但希望渺茫。
届时难免遭一番罹难,储意远夙夜不眠,琢磨着要不自刎了事,犹能保全一番壮烈名节。
行到河畔,储意远跟几位亲信都聚拢一块,从怀里摸出仅剩的银两和金叶子,是到了散尽家财各奔东西的时候了。
众人面色各异,或悲或喜,但都有犹豫,储意远平日里素得上下信服,所以到了此刻仍不忍就此离去。
亲信何永推拒道:“不要这么说…。香主,还没有定数,说不准到时回教只是废为普通教众,二三十年后还能东山再起。”
储意远打断道:“二三十年后,我们到了地府再东山再起。”
见这一群人还在犹豫,储意远也不管了,直接把银钱每个人都强塞过去,有人要送回便直接打回去。
他道:“我被下了血咒,不死不行,你们还是走吧,以免被我牵连,若哪日义事不成,你们存留火种,来日再举大旗!”
语毕,储意远抽剑出鞘,众人相视过后背身离去,几步一回头,泪已涕出。
待人已走远,储意远站在河边立了许久,河水倒映着他的面孔,剑上寒光竞耀,他还是没能下手,只是呆呆地迟疑起来。
脑海停滞相当一段时间,极没来由地,脑子里迸出“赶紧为之”的心绪,简单至极,仿佛死也不是难事,刹那间,死亡已失去与世诀别的复杂意义,唯有疼痛而已,人在怕疼,极其怕疼,但是只要明白,一瞬间过后连疼痛就都没有了,这样一下,心就不疼了,人的心不疼,肉体的疼又算什么呢,心不疼的,心也是没有的……思绪如大江东去,储意远手一挥,剑锋要落下了。
这时,太阳从彼方的山峦上升起来,雾霭往后退散,黄金灿烂的景象映入眼中,他恍惚间看见日光似从山顶走来,越逼越近,照临四方,有人站在光里。
明王?
储意远这时凝望了许久,连死也忘了,四面八方皆是一派静谧,仿佛天地初开,何其巍峨的大日,从前怎不觉得呢,照临四方曰明啊!
世界仿佛忽然停住,储意远仍呆立着,忽然惊觉日光已从那头到了这头,他仔细去看,却看不清人,待云雾慢慢笼了些,他看清了那人的脸,倏地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死了!”
储意远扑地一下跪倒在地上,几乎快要抱住陈易的腿,
“你可算回来了!”
…………
于是远走的亲信们又聚拢了起来。
众人都有些如梦似幻,本以为储意远已无生路,不曾想那陈易去而复返,从龙虎山那边回来了。
储意远已抹干泪水,道:“现在陈公子答应跟我们一起到总坛,这下我们又有活路了。”
亲信们自然是感激涕零,正要跪谢,陈易摆手问道:“这里离你们总坛有多远?”
脑子素来机灵的何永赶紧道:“其实不远了,坐船的话也就四五天的路程。”
陈易微微颔首,他带东宫若疏和殷听雪离开龙虎山,定会被他们到处搜寻,既然如此,最好的去处就是白莲教了。
何况他虽杀了不少白莲教人,但一直都是白莲教的明教兄弟,一番赤诚,肉眼可见。
“眼下就赶紧带我们到总坛去吧,我想…见见你们教主。”
…………
红阳劫尽,白阳当兴。
如佛教分三法时代,又如明教分三际,白莲教亦是如此,他们将三个时期分为青阳、红阳、白阳,分别代表过去、现在和未来。认为青阳、红阳这两期之末,天下大乱,收杀恶孽;其中红阳之末的“末劫”,为世界最后一次大劫,届时瘟疫流行,黎民饿死,天地改换形体,此劫过后,便到白阳之时,届时白莲教将被奉为正教,天地莫不享受无生老母的福泽。
三四日眨眼即过,眼前便是一处灰茫茫的山谷,迷雾横布,参天古木密布,遮蔽住整座天幕,昏暗的颜色衬得这里如阴曹地府的一角。
日光照不进来,仿佛正应谶了“红阳劫尽”之语。
走过一处石桥,忽见河面泛起气泡,一尾黑鱼跃出水面,鱼头上竟生着酷似人脸的斑纹,双鳃翕动间竟发出婴啼般的呜咽。
储意远低声道:“河伯收过桥费,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说着忙将一枚铜钱抛入水中,那鱼叼住钱币沉入河底,水面霎时平静。
沿途枝桠交错,垂着丝缕黏腻蛛网,网上黏着不知什么虫子的尸体,储意远一行人便走在这样一条路上,鞋底碾过枯叶时,能听见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窃窃私语。
越近这山谷深处,天色浑然一黑,只有点细微的光泽,陈易的眼角余光里,树皮褶皱间忽现出一张张人脸。
储意远道:“那些外道人都说这儿像阴曹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