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刘羡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司马乂谋反?开什么玩笑?!
可司马越并不觉得这是玩笑,神情严肃地说道:“太尉,起初我也不信,可事实如此啊!”
他顿了顿,紧接着语重心长地说道:“太尉与骠骑这些年,为了我大晋的江山社稷,呕心沥血,奋发肝胆。大家都看在眼里,旬日以前,太尉大胜北军,百官闻之,更是欢欣鼓舞,只道这祸国大乱,终于快到了结束的时候了。可这要紧的时候,太尉先是在河北中伏,然后又为骠骑解除兵权,太尉难道不感到可疑吗?”
说到这,司马越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可以告诉太尉,这都是因为骠骑准备谋反篡位,所以才猜忌太尉啊!”
“竟有此事?”刘羡的情绪此时也平复下来了,不动声色地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司马越道:“前段时间,也就是索公来洛阳的时候,骠骑突然问我说,太尉到底是不是朝廷的忠臣?我还比较纳闷,太尉之忠,天下皆知,何必多此一问呢?可骠骑却说,人心易变,太尉眼下如此得人心,若有人私下里像当年董昭教唆曹操一样煽风点火,对太尉劝进,那社稷不就危险了么?”
“于是他就吩咐在下,让我派人盯紧了太尉,查一查有没有什么僭越之举。”
听到这里,刘羡顿时想到了那一夜的黑影,不禁挺身注视东海王,问道:“那一夜我撞见的,是你的人?”
司马越也不推脱,非常痛快地承认了:“是啊,太尉,就是我的人。当时我连查了太尉几日,发现太尉不仅功勋卓著,更是大公无私的栋梁之臣啊!真是钦佩至极!”
“不料我将此事报给骠骑,骠骑却说,太尉这是大伪似真,大奸似忠罢了。那日他听说了您的献策后,和我争论良久,到底以铲除后患为由,要我将此事传信河塬,借陆机之手除去太尉。我心中不愿,可骠骑催逼之下,我也无可奈何,这才有了那日您中伏的事情。”
刘羡听得一阵无言,他当然不认为司马越口中的便是真相,可真听到司马乂出卖自己,心底还是泛出一阵苦水。但他也清醒地认识到,司马越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挑拨自己和司马乂之间的关系罢了,真正重要的话还是没说。他便挑明了问道:“可这与你说的骠骑谋反,到底有何相关?”
“哎呀,太尉你怎么还不明白!”司马越急切地拍着膝盖,提高音量道:“骠骑之所以屡次三番地害你,就是因为惧怕太尉阻碍他篡位啊!”
这么一说,他似乎有些害怕,左右看了几眼后,把身子微微前倾,又把口气压了下来,徐徐说道:“昨日决议的时候,骠骑暗地里和我说,在击退张方时,让我在战场上突施冷箭,射杀了太尉。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大家只道是太尉战死沙场,也无法追寻。骠骑和我许诺说,等事成之后,他登上大位,愿把征南军司许给我哩!”
这确是一个可能的办法,可刘羡看了一眼司马越,嘴角咧出一丝冷笑,问:“莫非司空不动心吗?”
司马越连连摆手,说道:“太尉说得哪里话?俗话说得好,邪不压正!如太尉这般顺应大义民心,岂是阴谋诡计就斗得倒的呢?而且骠骑篡位,那是与赵王一般的大逆不道之举,一旦传出,天下将共讨之。以孟观之能,尚且不能在这种情况下活命,何况是我呢?”
“况且如此一来,社稷又遭到倾覆。以晋室之孱弱,实在经受不起这般摧残了。所以我才来求见太尉,让太尉救一救晋室江山啊!”
说到此处,司马越不仅两眼泛红,哽噎之间,更是以袖揾泪。所谓情到深处,晋室忠臣,大概便是这个样子吧。
可刘羡听罢,却难掩心中的鄙夷:这种反复无端的无能小人,到底能成什么事?司马越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连司马乂谋朝篡位的幌子都编出来了,可刘羡怎会相信?司马越将自己摘得这么干净,说害人的主意都是司马乂出的,这可能吗?那司马乂为何将他引为心腹?
这真是一条来自东海的大蛇啊!自己过往居然没看出来!
但刘羡同时又在思考,司马越到底能代表多少人?他背后还有没有站着其余的势力?司马越虽在宗室中资历很高,可到底是偏远旁支,并非哪一代的帝系出身,做三公就已经很勉强了,恐怕更没有做辅政的机会。他是否只是其余势力推出来的一个棋子呢?
这么想着,刘羡面色愈发高密,他并不允诺,也不否定,只是问道:“那不知司空有何计划呢?”
司马越抹掉眼泪,郑重其事地说道:“太尉且放心,我们宗室之中,多是心向太尉的。平原王和我交代过了,骠骑做事太急躁,又杀了齐王,得罪了太多了,到底做不好这个辅政,不若让豫章王来做。豫章王文质彬彬,性若武帝,他来做辅政,只要再有太尉支持,到时候,各地的风波便能消弭于无形。”
平原王指的是太保司马干,即晋宣帝司马懿的第五子;豫章王即青州大都督司马炽,晋武帝司马炎的第二十五子。得知他们两个参与在内时,刘羡先是心中一震,随即又想:若是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
三年前倒赵成功后,赵王司马伦先被处死,梁王司马肜随即忧惧而死,现在晋宣帝司马懿还存活于世的子嗣,就剩下平原王司马干了。而且司马干与司马冏关系极好,当年三王进京,他独独青睐于司马冏,上门拜访,也曾在司马冏遇害后抱头痛哭,他不满司马乂,确实是理所应当的。
只是豫章王司马炽也参与其中,却是刘羡始料未及的。因为这位青年宗王一直表现得淡泊名利,不问政事。他担任青州都督,还是司马乂主动任命的,孙秀政变时,他还帮助过自己出逃。因此刘羡对他印象极好,没想到暗地里也反对长沙王吗?
刘羡想到这里,只觉得疲惫极了,朝堂的政局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何时才是个头呢?他抬眼看司马越,司马越也看着他,刘羡知道他在等自己表态。稍作思忖后,说道:“既如此,刘羡敢不从命!”
司马越大喜,对着刘羡连连下拜。两人又跟着商议了半夜,待司马越的背影消失在营帐后,刘羡再次将眼神投向火盆,用火钳翻动几下炭火后,他凝视着红炭上不时飞出的火星,心想:斗吧,斗吧,让他们斗去吧。打完这一仗,自己就该远走高飞了,只要一走,这些龌龊事情,都将与自己再无联系。
此时的刘羡满心想着政斗,浑然没有料到,接下来要面对的张方,将是他人生中前所未有的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