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所有人以为今日尘埃落定时,宁帝忽然看向殿外:“陈迹御前失仪,杖责二十,革职不用。”
说罢,宁帝起身往御屏后走去:“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大宁国祚绵延九百六十载,煌煌帝王四十八位,到朕这里也该有所改变了,都退下歇着吧。”
……
……
阁老与部堂们往外走去,两排小太监提着宫灯引路,从陈迹与太子身旁绕过,只余张拙没急着走。
他站在仁寿宫门槛外,静静看着解烦卫将陈迹按在孝悌碑旁,抡起廷杖一下一下打在陈迹脊背上。
杖责二十,打断两根廷杖。
宫中为防有人弄虚作假,杖责二十的潜台词便是打断两根廷杖,杖责三十便是打断三根,杖责五十则是直接杖毙,杖停若人未死,行刑者以欺君罪名押入诏狱。
陈迹酩酊大醉,一声疼都没喊。
解烦卫正要将其拖出宫去,张拙忽然说道:“我来吧。”
他弯腰抬起陈迹的胳膊架在肩膀上,可陈迹看起来瘦削、身子却重,他自己根本架不起来。
张拙左右看了看,四下已经没人,只能对身旁解烦卫吩咐道:“帮个忙,我背他出宫。”
解烦卫相视一眼:“张大人,还是我们来吧。”
张拙不容置疑的笃定道:“我来。”
解烦卫无奈,托着陈迹放在张拙背上。
张拙一身红衣官袍,背着陈迹慢慢往外走去,穿过红墙金瓦,穿过恢宏宫殿。若从天上的夜色中俯瞰,两人在宽阔的宫道中显得格外渺小,宛如海上孤舟。
陈迹没有睁眼,嘴唇翕动:“张大人一介文弱书生,可别把腰闪住了。”
张拙笑了笑:“若没此次契机,新政与入阁只怕都要再等五年才行。你托我入阁,我背你出宫,算起来我不吃亏,只是委屈了你,被人追杀几天几夜也没能报仇。”
“无妨,太子也没有好日子过了。况且我真正的仇人也不在宫中,是陈家二房,”陈迹随口道:“不如张大人给我讲讲今晚的事,有些事我看过去只觉得懵懵懂懂,没有明白。”
“那就给你讲讲,”张拙背着陈迹穿过皇极殿旁的垂花门:“今夜徐阁老因病告假,没来仁寿宫。陈阁老觊觎首辅多日,见不得我在徐府中代批票拟,所以近来多有动作。”
“如今太子突然出了事,他只能暂且放弃首辅之位,保太子不被废储。陈阁老做过太子的老师,若让福王继位,陈家势必中落。或许太子现在失势了,可只要保住太子就还有未来……你应该明白,陛下总不可能真的长生。”
张拙背着陈迹慢慢走,陈迹也有耐心听他娓娓道来。
“你带回廖忠,就像是把刀架在了陈阁老脖子上。陈阁老斟酌再三,决定拿出鲁州给朝廷重新丈量田亩、推行新政。但此事亦可反悔,陛下担心鲁州阳奉阴违,便问山牛,梦鸡到哪了,其实是在提醒陈阁老,他能让廖忠说真话,亦可让廖忠说假话。之所以将廖忠收押而不是问斩,也是留着这个后手,随时可以翻供。”
“但陛下惦记的不止陈阁老,还有胡阁老,太子失势之后福王能不能得宠,取决于胡阁老愿意付出什么。所以,等胡阁老愿意拿出山州、陕州,这盘棋才算是活了。”
至此,陈家、胡家,还有张拙背后的徐家,皆成了新政的拥护者。
仿佛正如太子所说,这仁寿宫与六畜场也并无异处,区别只在于六畜场卖奴是明码标价的,奴婢会在脖子上挂着木牌,告诉你值银几两。
但仁寿宫里的价码,要靠猜。
张拙背着陈迹走过奉先殿前,继续说道:“太子得以保全,只禁足半年,陈阁老松了口气。而胡阁老那边,往年陛下从未给福王派过差事,只许他做个富贵闲人,如今给了查盐税的差,你甭管它好不好查、能不能查,都是在昭告天下,太子可以争的东西,从今往后,福王也可以争……这就是胡阁老用两州之地换来的东西。”
陈迹轻声感慨:“陛下卖东西,真贵啊。”
张拙哈哈一笑:“世人只觉得我张拙卖官贵,殊不知陛下卖的东西才是最贵的,名分二字重若泰山。”
陈迹听到此处,也终于有了几分通透:“陛下给福王许了个查盐的差事,想查盐就要逼着胡家与徐家斗。陛下又赐婚齐家,是问问齐家愿不愿意改投门庭,拆了齐、陈两家的结盟。齐家果然应下,随了大势。”
“没错,但齐家向来是墙头草,与陈家也不会断的。”张拙亦有些感慨:“一夜之间,陛下将一盘大棋揉乱,让朝局变成了一团乱麻,不过是为新政争取时间,让我少些掣肘。唯一有些意外的是……”
陈迹说道:“廖忠?”
张拙嗯了一声:“这廖忠为太子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十二载,却被当做弃子,只怕恨极了太子。他在仁寿宫那番话,怕是压得太子十年翻不得身了。”
陈迹想起山牛在垂花门外的那番话,不论廖忠恨与不恨,这就是内相想要的结果……是内相想要太子十年之内不得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