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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部分(第1页)

我在椅子里再也坐不住了,说话的声气也粗了起来:

“别再这样说了。这话你怎么信得,那是一个脾气暴烈的女人为了发泄她的仇恨和气愤而说的屁话,根本不值一笑……”

“不,不,我后妈不过是把话挑明了说罢了,其实我是一向早就知道了的。以前我虽然不清楚祸祟的根子来自戴恩家的血统,却很知道自己的血是带上了祸祟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身上不是就有很多退化的体征吗?”她走过来站在我的跟前,把头向旁边转过点儿,双手捧起了那鬈曲的头发。“你看我的耳朵——没有耳垂,顶上是尖的。人家的耳朵都没有这样的,只有动物才有这样的耳朵。”她又回过头来,脸朝着我,头发还捧起在手里。“你再看看我的前额——额头有多低哪,形状也长得像动物似的。还有牙齿。”她把两排牙齿一露——白白的,又小又尖。“还有我面孔的形状。”说着双手放开了头发,顺着面颊往下捋,一直捋到了那尖得出奇的下巴底下。

“还有吗?”我反问她。“你脚上总该没有长着四个蹄子吧?好。你认为这些现象希奇得很,就算是挺希奇的吧,可那又怎么样呢?你后妈是戴恩家的人,她是个害人精,可她又哪有什么退化的体征呢?她不也跟我们通常见到的一般妇女一样,看起来是好端端的,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病态?”

“可你这样说并不解决问题。”她不耐烦地直摇头。“这种体征她也许没有,可我有,而且我精神上也有这方面的征象。我……”她来到我的近旁,就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胳膊肘支在膝头上,双手捧住了那饱含着痛苦的苍白的脸。“我的脑子从来也不能像常人那样清清楚楚想些事儿,连最简单的事情都想不清楚。满脑袋永远是浑沌一片,不管我要想的是什么,我总会感到有一派迷雾挡在我跟要想的事之间,总会有别的想头插进来打搅,我要想的事好容易在我眼前一亮,却又马上不见了,于是就得到那片迷雾中去找,好容易找到了,结果却还是照抄老文章,一遍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总是这个样。你明白一直这样下去有多可怕吗?——年复一年,过的就总是这样的生活,而且心里知道自己永远也只能是这样,不会变好,只会变坏——你明白这有多可怕吗?”

“我不明白,”我说。“我觉得那是绝顶正常的。不管人家说自己的脑子有多管用,可其实谁想事儿也不能那么清清楚楚。想问题,本来就是有点像雾里看花似的,要尽量争取从雾里多看到点东西,然后尽自己所能给好好搭配拢来,合在一起。正因如此,所以人们有了见解,形成了信念,往往就抱住了不大肯放。因为,看法都是在散乱无序中渐渐形成的,哪怕就是最最怪诞的看法只要一旦形成以后,相比之下似乎也就显得很了不起了,是明白合理、天然正确的了。假如你不好好记住,一旦忘了个干净,那你就还得钻进那重重迷雾中去,再用尽脑筋琢磨出一个来接替。”

她放开了捧着脸的手,对我腼腆一笑,说:

“你可别见怪,我以前对你是很看不入眼的。”她又恢复了凝重的脸色。“不过……”

“别再‘不过’了,”我说。“你都这么大的人了,应该知道,除了疯癫已极、痴呆已极的人以外,有时候谁都会疑心自己的神经不大正常——即使不见得常有,至少也会偶尔有这样的想法吧。要找些神经不正常的证据那还不容易:你愈是往自己的身上想,找到的证据就愈多。你老是在自己的身上这样苦苦的查、苦苦的挖,这种折磨谁的神经受得了呵。你就是要极力证明自己是个疯子!你没有把自己逼疯这倒才是件怪事。”

“我只怕已经把自己逼疯了。”

“不,没有的事。相信我的话,你的神经是正常的。你要是不信的话,我可以分析给你听。你在人生的道路上起步就倒霉,一开始就落到了坏心人的手里。你的后妈是个十足的害人精,使尽了手段要糟害你,经她一再调弄,你终于相信了你的身上有你们家族的一种十分独特的遗传因子:祸祟。我认识你不过两个月,就在这两个月里,人世间的种种灾难样样都落到了你的身上,而你呢,因为相信自己身上有祸祟作怪,所以也就认为这一大堆灾难桩桩件件都是由你而起的。好,你来看看:这对你的影响有多大?你常常动不动就两眼发直,有时还歇斯底里大发作,你先生遭了害,你就想自杀,可是你又不是真的精神错乱,所以想到子弹穿皮透肉那么吓人,你又打退堂鼓了。

“哎呀,你也真是的,我的大妹子!我是个拿了钱替人干事的,对你的种种磨难我的关心也决不会超出拿了钱替人干事这一步,老实说你有些事情还真弄得我有点焦头烂额呢。比如那回在礼拜堂里我不是还跟个鬼斗过一场吗?应该说,跟犯罪活动打交道我打得年头也多了,打得心肠都硬了。你受了这许多磨难且不说,今天早上还有人来引爆了一包硝化甘油,差不多就是在你的床前爆炸的呢。可这会儿到了晚上,你却照样能起床坐坐,打扮得整整齐齐,还跟我辩论你的神经正常不正常呢。

“如果说你不正常,那也只能说你比正常人更坚强、更清醒、更冷静。你少想想你血脉里戴恩家的成分,多想想你血脉里德马扬恩家的成分。你能这样坚强,不是承袭了你爸爸的气质,又是承袭了谁的气质呢?你爸爸正是凭着这份坚强的气质,才在魔鬼岛,在中美洲,在墨西哥,一步步挺了过来,始终不屈不挠。戴恩家的人我也见到了那么一个,我看你倒不怎么像她,而是更像你爸爸。从形体上看,你也像你爸爸,假如说你有什么退化的体征——不管这些体征能说明些什么——那也是得之于你爸爸的遗传。”

这一番话她似乎很听得进去,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几乎已是快乐的神色了。可是说到这里我的话也讲完了,一时接不上话茬,我点上了一支烟,正在思最该再说些什么时,透过烟雾看去,她的眼里却已经黯然无光了。

“我很高兴……很感激你给我说了这一番话,但愿你这不是说了来哄哄我的。”她的话音里早又出现了绝望的口气,脸也早又捧在手里了。“不过,不管我是怎么样一个人吧,我后妈说的还是对的。你不能说她讲得不对,你不能否认我这一生就尽是倒霉,尽是晦气,谁只要跟我沾上点边,也就免不了要倒霉,要晦气。”

“那以我为例就可以驳倒你,”我说。“我近一个时期经常在你身边走动,你的大小事情我卷入的程度也不可谓不深,可是我却丁点闪失也没有,就是有点儿什么,晚上一觉睡下来也就都好了。”

“可那是不一样的,”她却并不服气,皱紧了眉头缓缓说道。“跟你可不存在私人的关系,那是你职业范围内的事——是你的工作,情况是不一样的。”

我哈哈大笑说:

“这样的人是有的,”我的回答虽然是肯定的,却是附有条件的。“他们想要带坏别人的话是能把人带坏的。”

“不!不!不管他们想要不想要,他们都能把人带坏,他们愈是不想要把人带坏就愈是能把人带坏。是这样的!是这样!我爱埃里克,是因为他纯洁、高尚。你也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品。你是很了解他的,你是个识人的人,应该了解他就是这样的人品。我爱他这份人品,希望他永远保持这样的人品。可是,后来我们一结婚……”

她蓦地浑身一震,把双手向我伸了过来。掌心暖烘烘并不滋润,指梢却是冰冷的。我只好把她的双手紧紧握住,以免她的指甲抠进我的皮肉。我问她:

“你跟他结婚的时候该是个黄花姑娘吧?”

“是的,至今还是。我……”

“这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我说。“正因为你至今还是,所以不免有些傻气的想法。你是那玩意儿的吧?”

她点点头。我就又接着说:

“那会减弱你自己对性的兴趣,低到不正常的地步,以致对方完全合乎人之常情的兴趣,会让你感到不正常。埃里克太年轻了,太爱你了,或许也太不懂事了,所以难免会毛手毛脚的。你不能把这种事看得太严重了。”

“可不单埃里克是这样,”她解释说。“我认识的男人个个都是这样,倒不是我自以为有多了不得的。我知道自己长得并不美,可我不想成为个坏女人,我不想成为个坏女人。可为什么男人……?为什么我认识的男人都……?”

“你这是不是说的我呀?”我问她。

“不——你知道我不是说的你,请别拿我取笑。”

“那么还是有例外的咯。还有别的例外没有?比如说麦迪逊·安德鲁斯,这人怎么样?”

“你要真是了解他的话,或者对他的种种传闻有所耳闻的话,那你就不会多此一问了。”

“对,”我说。“可祸祟倒是打不倒他——对不起,这两个字我已经说惯了。这人很不正经是吗?”

“这人可不老成了。”她愤愤地说。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噢,大概有一年半了吧。我可半句也没有给爸爸和后妈说过。我……我真觉得臊死了:怎么男人都会对我这样,怎么……。

我倒嘀咕开了:“你怎么知道天下大半的男人对天下大半的女人就不是这样的呢?你凭什么认为你这个例子是天下唯一无二的呢?如果你耳朵够灵的话,你不妨这就听听,你就能听见在旧金山有成千上万的妇女在诉说跟你一样的苦恼,而且我相信十个里恐怕就有五个觉得自己决不是假惺惺。”

她抽回手去,直挺挺坐在床沿上,脸上泛出了一抹红晕。

“经你这么一说,倒叫我觉得自己好像挺傻气似的。”她说。

“你觉得自己傻气,我又何尝不觉得自己傻气呢。我是个当侦探的,自从接下了这件案子以后,我却一直像在骑旋转木马,跟你所谓祸祟始终隔着那么一段距离,心里一直在想等面对面见到了还不知这祸祟是啥模样的呢,可就是到不了跟前去看个究竟。我现在决心要去看一看了,你再忍耐一两个星期,好吗?”

“你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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