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丹顶着盖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刘一刀就有些不高兴他来说这个好,显得丢面子。见事的人赶紧起哄刘一刀唱,说新娘子怕丑,新郎要大方些。嗨,他还怕大方吗?他都结过七次婚了,可是他每次站在这里被人簇拥着当新郎也还真有那么一点感觉,那么一点怕羞,但他都能轻易地遮掩过去,他是什么人啊,他是刘一刀哎!这会他站起来意气风发地哈起来一段大鼓:“五更三点望晓星;文武百官上朝廷;东华龙门文官走;西华龙门武将行;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官上马定乾坤。”气势宏大开阔,获得满堂彩。其恢弘的尾音让人觉得汉唐一路传下来的中国万马奔腾,所向披靡,从所有人的心上滚过,让这些在日本铁蹄下喘息的人们胸中升起来一股豪气,由衷地喊起“好”来,这一瞬间大家都是中国人,心灵的相通是最令人震撼的。
接下来又说了几个“好”,都是平常的老调调,没有什么起伏,眼看子夜君临,刘一刀打起了哈欠,众人识趣地散去了。他站起来长长的伸了个懒腰,解下武装带,将手枪放在枕头底下。他是一个枪不离身的人,他把枪叫做胆,没有枪他便不再英豪了,他以为自己现时的一切都是枪给他的,至少也是枪帮他挣的,所以他对枪的感情远胜于他对女人的感情,他是夜夜枕着枪睡觉的,却并不是夜夜枕着老婆的胳膊,他有一套属于他个人的房间,平常的日子里,他都在那睡觉。
新婚之夜,他依然习惯把枪放在床头,当他回转身来,从柜子上拿起包了红纸的秤杆准备来挑子丹盖头的时候,一支透着铁腥气的枪口顶住了他的脑门,他是熟悉枪的气味的,他不知道什么谁这么大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更不知道他是哪路人,究竟要自己做什么,但他并不是一个普通人,虽然是个强盗,也是提着脑袋在死人窠里滚过来的,不会一闻到枪腥气就屁滚尿流。他说兄弟,有话好说,今天是刘某大喜的日子,没有谈不拢的事情。后面的人首先在他的脑门上用了一下力,提醒他注意时下自己的处境。然后冷冷地说了一句他应该意料之中却又实在意外的话:“送子丹出去!”他的身子僵了一下,脑子一个激灵:“是子玉吗?”可这声音很陌生,子玉他是熟悉的,声音应该能听出来。那人并不打话,冲着子丹说:“子丹,换件衣服,快!”
第三十四章 铃木死了
第三十四章 铃木死了
子丹顶着盖头站在床跟前,正神情紧张地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听到刘一刀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立刻警觉起来,及至听到另外一个声音,惊得一把抓下了盖头,眼前的一切令她不知所以,但马上反应过来,处在兵荒马乱年代的人,头脑里总多一根弦,伸手拉开衣柜,随意拽下一件兰花褂子,套在外面。刘一刀为了讨她欢心,早早为她预备下几大衣柜的衣裳,这会到派上了用场。三下五除二扣好衣服,抓下满头的花钿银饰,顺手挽了一个大髻,打开房门前头走了,像一个走亲戚的小少妇。
后面的刘一刀和他背后的人此时并排走了,像两个亲密的朋友,可这个朋友他不认识,腋下硬帮帮的东西顶得他的肋骨生疼,不敢轻举妄动,他明白自己要是吃下那颗实心的铁花生米,不死也在阎王殿门口了。
那人叫子丹从东门出去,因为从新房到东门的距离最近。三个人跨过两道吊桥,都是刘一刀发的话,眼看大闸门吱哑哑地打开,子丹的脚几乎不会走路了。就在她跨出大门十步之遥,身后两响几乎同时发出的枪声惊得她猛然车转身来,两个男人都倒在了地上,刘一刀杀猪一般的嚎叫惊天动地,圩内暴雨一样的脚步声与喊杀声潮水一般涌过来,在这杂乱汹涌的人声里,她清晰地听见一个绝望的,痛彻心肺的叫声:“子丹快跑”!
而她跑不动了,她的脚像粘在了地上,那声急切的呼唤在又一声枪响过后嘎然而止了,她奔了过来,火把通明地照着躺在地上的人,他的胸口中了一枪,头上中了一枪,血汩汩地往外冒,她跪下去徒劳地用手去堵,可这血像决了堤的水,怎么也堵不住,她说表哥,表哥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你要挺住,不要睡着了,你就睁着眼,不要闭上,我害怕,你不要吓我啊!
刘一刀躺在担架上发疯似的喊:“放狼狗来撕了他!把小婊子抓回来!不要理她!”
子丹一下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说:“刘一刀,我表哥已经死了,你不要把事做得太绝,不管做强盗还是做皇帝,都要给自己留条后路,给自己留个脸面!如果你今天让我亲手埋了他,让他有个完尸,我这一生任你差遣,决不反悔!如果今天你丧尽天良放狼狗过来,我就一头撞在你跟前,让你接新人接个死尸回来,永远晦气!”她指着铃木头边那棵水桶粗的大栗树说。
刘一刀瞪圆了眼睛望着她,脸上充满了杀气。但他清清楚楚看见眼前这个女人(他觉得这个女娃子在这一瞬间变成了女人)全身充满死气,一种敢死的火焰照亮了她的脸,她这种漂亮是可怕的,也是*的,尤其对他这种习惯于征服的人。他相信她的话,他明白这样的女人说出的话比大多数男人还管用!他现在倒不怕她死,但他不甘心!他不相信自己征服不了她!她一个女人敢拿一辈子做赌注,自己一个舞刀弄枪的大男人还怕她埋一个死人?传出去给人笑掉大牙,他刘一刀还能混砸在一个小女人手里吗?唉,人呐,即使当了强盗也还是有顾忌的,只要投生人,就是有顾忌的,死了就真到顶了,无论是好到顶还是坏到顶。他望着她,有些没奈何地挥了一下手,叫贴身警卫横种带一个班随她去。
月亮清汪汪的,田野升起来浓重的雾气,人走在里面不时能感到一团一团的雾气打在脸上,让人的心生出抓不住的恐惧。强盗是不怕人的,但强盗同样怕鬼,因为鬼用枪打不到,连枪都不怕的东西谁能顶住?何况身边还躺着个死人,一个新鬼,就躺在担架上,还粘着热气,亏这个女人还一路握着他的手,怕也不是人。司令咋就娶了这样的煞星回来,连我们都跟着倒霉。天晓得她要埋在哪里,莫把我们领到四爷那里去,叫人家摸了枪,那才真倒了血霉了,再往前走一截就打住,爱埋不埋,哪块黄土不埋人,还能全听她的,那还得了。
就在横种的耐性和恐惧都到极限的时候,子丹在自家的祖坟地里停了下来,横种叫人赶紧挖坑,七手八脚的,很快也就挖好了,新挖的土坑有一种清新的干净的泥土气息,火把烘烘的照着,做梦一样。子丹亲自下到坑底,用铁锹仔细的将浮土撮净铲平,然后叫人把铃木轻轻放下去,将他的头发用手抚顺了,脸上的血迹擦干净,衣角捋齐整,横种看着都着急,同时想着这人有福气,人世走一回也够了,有人这么爱惜他,且是这么漂亮的表妹,自己他日除了老娘怕无有第二个人为他掉个眼涕疙瘩,老爹早见阎王了,就是哭也是鬼眼水,都是假的。不禁有些悲伤,见坑里的人大睁着眼,像是在看着他,等着他,有一种不祥的兆头升起来。连忙叫填土,子丹制止了。她用手一遍一遍的往下抹,铃木就是不肯闭上,他大抵听了她的话,闭上眼睛怕她害怕。子丹的心完全碎了,这个日本人,一个中国人救了他,他又为一个中国人死了,这么的叫人心不得过啊!子丹边哭边帮他把脚排排好,突然就触到了他绑腿上硬帮帮的东西,抽出来一看,是把匕首,寒光一闪的时候,士兵们吓得惊叫起来,以为子丹要自杀,他们回去交不了差,她自杀别连同他们一并杀了。
可子丹割下来的不是自己的头颅,而是那长长的头发,跟上扎了一大截的红头绳,她临时挽的髻早已散开了,披在后面像戏台上的小姐,到是分外的好看,眼下齐齐的割了下来,她把它们轻轻的放在了铃木的手里,说,表哥,你不是喜欢这条辫子吗,你不是想摸一次吗?现在就在你的手里,你可以永远握着她!不要害怕,铃木,你虽然是个日本人,但是个好日本人,我们家都会把你当作亲人,你躺在我们先人的身边,他们也会认你,当你是亲人,你就闭上眼睛去吧。
铃木的眼睛真就闭上了,横种正在惊奇日本鬼子咋就成了她表哥,莫不是鬼缠身了,分明听见他说中国话来着。却见坑里的人听了她的话,像瞌睡一样慢慢闭上了眼睛,吓得浑身打颤,这女人就算不是鬼,身上也有魔气!赶紧着送回去,千万别出什么岔头。
子丹把匕首重新插进他的绑腿里,让他有个防身的武器,然后脱下那件出逃时铃木让她换上的兰花褂子,盖在他的脸上。当铁锹切进土里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到达她的心房时,她感到锋利的铁锹就像切进自己的肉里一样疼,一种亲人的疼,然而轻松了,一切都结束了,土里的人永远去了,而土上的人,要回到该去的地方了,她这一生都卖给刘一刀了。从这一刻开始。 。。
第三十五章 遇见鬼下帐
第三十五章 遇见鬼下帐
子丹在埋铃木的时候,李亨汉正在马肉店里取盘尼西林,子玉说已经牺牲了三个同志,千万要小心,此去要过国民党和日伪的两到防线,危险性很大。李亨汉说镇外另有两名游击队员护送,应该没问题。子玉不放心,拎起枪送他出镇。临走的时候,他问起铃木,李亨汉说,关了禁闭,已经汇报过了。子玉说,门口加哨没有?李亨汉说加了,不会飞走。子玉说你不知道他出身制锁世家,一般的锁他从地上拣根篾片就能打开,都怪我忘了告诉你。眼下千万不能出纰漏,刘一刀现在是一盘棋,连鬼子也盯上他了,巴不得我们鹬蚌相争。
李亨汉就有些紧张,说子丹怎么办?子玉说她目前没有多大危险,刘一刀也是条汉子,不会怎样为难她。
李亨汉不说话,子玉说刘圩平安无事就是对她最大的保护。
李亨汉抬眼看看他,出门去了。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他终于把比黄金还贵重的八十支盘尼西林安全带回营地。马上向禁闭室奔去,一个战士截住他,讲团长等他半天了,他一脚踏进去,谢老毛就讲铃木不见了,他说了一声大事不好,转身就往外冲。谢老毛喊住了他,讲已经晚了,我们谁都没想到他会开锁,哨兵被他用帽子堵住嘴,捆在禁闭室里锁着,早上送饭的时候才发现,哨兵说他昨天下午就走了。
李亨汉着急地说,他有危险!谢老毛说,已经派人去摸情况了,还没有回来。李亨汉讲凶多吉少,刘一刀杀人成性,哪能有好。他想起子丹,心情格外沉重。
子丹在他走出马肉店的时候,埋完了铃木。她仰头看看天,什么也看不见,月亮已经沉下去了,四周的雾气更深重起来,看也看不透。芦店人管这样的天气叫挂帐,意思是这雾气像夏天的蚊帐一样,他们一般会说:“天挂帐了”。
天挂帐的时候,芦店人除非不得已,否则绝不起早,也不带晚,说这样的天气鬼多,鬼喜欢在这纱一样的天帐里迷糊人。士兵们的火把此时早已经灭了,紧张得往一块攒,脚后跟踩着脚后走,攥紧了手里的枪。
他们这时候到不是怕人,或怕子丹跑。一来子丹的脚步绝没有他们跑得快,他们受过训练,又是身强力壮的大男人,哪有撵不上一个小女人的理。二来即使子丹跑,他们也不敢开枪,司令没说可以开枪,如果他们开枪打死了子丹,就如同他们打死自己没有两样。
他们这会抓紧枪杆是因为枪是铁的,芦店人相信鬼怕铁,有鬼见铁钻地裂的民谚。可是这样攥着铁心里依然不落实,按芦店人的经验,如果他们现在坐在原地不动,,等待鸡叫或者天亮,那就什么事也没有,可他们没有这么做,他们要急着回去交差。那个领头的横种越走觉得心里越发蒙,连忙掏出打火石来击打,希望借一点火星来使大伙清醒清醒,他妈怎么觉得像在做梦,脚下都是乱坟岗,怎么走也走不出去,走到脚筋都要断了,走到心都要掉下来了,还是走不出。那感觉有些像喝醉酒,酒醉心明。
可他的打火石老也打不出火星,被手里的汗浸湿了。他一咬牙抓着子丹走在中间,前后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杂乱而飘渺,故事一般抓不到边沿。这些吃枪饭的大都是当地人,哪里河边有一棵柳,哪个坟头长一棵葱,心里都有数。可这一两里路咋就走不到呢?离老坟岗不远的地方有条小河,河上有座小石桥,咋到现在还没过桥呢?是不是方向走反了?可如果反了,往北走应该是上坡,要爬一道大塘埂,脚下明明是平路嘛!他想喊一声,但就是喊不出来,也听不见一个人说话,脚步拿得风快,他像在水里一般挣扎着举起枪扣动了扳机,飘起来一般。枪是真的响了,他确实听见了,所有的人都听见了,脚步嘎然停了下来,一个个汗得就像落汤鸡一样,他们根本不是在走,是在急行军,是在跑。
这会他们把子丹跑丢了,却依然没有跑出老坟地一步,正顺着大小坟包一圈一圈地练呢。老天啦,这是遇到鬼下帐了,迷住了!一个个头皮直炸,全身发麻,连连对空放枪。也是奇怪,枪一响他们似乎清醒了,雾似乎也淡了,又活过来了。一头活过来,恐惧也跟着复活了,各自连滚带爬地往前奔,生怕落在后边被鬼拽住了裤角,谁也管不了子丹,谁也想不起子丹。横种一马当先冲到了小河边,路,白汪汪的就在脚下,以他们的速度,再有一袋烟工夫,他们就能回到刘圩了。
第三十六章 横种哪去了
第三十六章 横种哪去了
天渐渐亮了,公鸡的一声长鸣撕裂了夜幕,白昼君临。刘圩的大闸门哐铛推开之时,昨夜一滩血迹的地方,赫然躺着披头散发的新娘子子丹,虽然守门的兵士没有看清她的脸,大致不会错,更为醒目的是她那身绣花的大红缎子衣裳!吓得大喊大叫起来。
刘一刀这会正躺在他的大床上哼哼,两只手捂住两腿之间咬牙切齿。昨晚他被劫持出门时,趁和守门士兵打招呼,一抬右臂将那人撞出老远,与此同时左手拔出腰上的手枪朝对方扣动了扳机。这一连串的动作几乎在同一时间完成的,实在漂亮!而那被撞出去的人,几乎在离开他身体的同时,手里的枪也响了,他打中了一个不是地方的地方,刘一刀档下跟随了他二十五年的一对宝贝痛失伴侣,只剩下一个孤家寡人在厚厚的纱布里为另一个默哀,成了名副其实的孤蛋(胆)英雄。老先生(芦店人把医生尊称为先生)说日后有可能影响子嗣,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他到不是怕没有传宗接代的种,儿子都有四个,种够接了吧?可他觉得自己好象只是半个男人了,那感觉实在叫个冷。
其实铃木到没有故意去打他那地方,纯粹是天意,他根本没想起来刘一刀在解下武装带后,裤腰上还别有一把小手枪,要是他知道了,应该不至于命丧刘一刀的枪下,作为一个日本军人,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但他那一枪恰恰不是训练的结果,只是一种本能,本能地扣动扳机,他不知道他的子弹没要了刘一刀的命,却打中了他的命根子,削去了这个绿林好汉一向赖以自豪的半壁江山,让他刘一刀再怎么狠,再怎么会抢,也抢不回来他皮肉里的亲亲致爱的小*了。
听到子丹一个人回来,昏在大门口,到是吃了一惊。他现在并不为她的贱命担什么心,她害得他刘一刀不是刘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