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队城在窒闷的天气中北进,空气纹丝不动,似乎在静候异变,而居民们也受到此种气氛的感染。与此同时,贝莉丝持续高烧,卧床不起。
两天内,她完全失去了思维能力,严重的高烧让护工们感到担忧。她试图躲避错乱的幻象,惊恐中,发出阵阵嘶喊,但等到清醒后,却一点儿也不记得。恐兽拖拽的脚步平稳恒定,算不上很快,但强过舰队城以往的速度。波浪的形状随着洋流而变换。
坦纳·赛克的忍耐力比贝莉丝强。他被交由谢克尔照看,谢克尔见到坦纳纵横交错的伤口,既担忧,又伤心,一把抱住他大哭起来。当谢克尔的双手触到他伤痕累累的后背,坦纳发出尖叫,两人的嗓音混合到一起。安捷文在一旁等候,谢克尔带着坦纳来到她跟前。
“他们把你怎么了?”谢克尔不断哀叹,“为什么?”坦纳示意他安静,并吞吞吐吐地表示,事出有因,不必再多说,一切都己过去。
最近几天是极为重要的日子,关系到一系列重大决定。城中召开了数次民众大会,讨论刚刚发生的战争、城市的历史与未来、气候的变化,以及恐兽。
贝莉丝对此一无所知。
若干天之后,贝莉丝·科德万已能坐起来,她的烧基本退了。她自己动手吃喝,但食物从剧烈颤抖的手指间纷纷洒落。每次挪动,她都强忍着疼痛。贝莉丝不知道,走廊里的警卫都已对她的嘶喊习以为常。
第二天,她站起身,迈出小心谨慎的步伐,仿佛龙钟的老人。她草草束起头发,披上一件长而宽松的衬衫。
她的门没有锁。这一星期来,她已不再是囚犯。
这里是深藏于“雄伟东风号”内部的囚牢区,走廊中布有警卫,她召来其中一人,努力看着他的眼睛。
“我要回家。”她说道,但听见自己的嗓音仿似哭泣。
帮忙送她回家的是乌瑟·铎尔。这让贝莉丝很震惊。
“彩石号”距“雄伟东风号”仅两艘船,但铎尔带她乘坐飞艇。她在吊舱中坐得离他远远的,惶恐中,她感觉对他的畏惧又回来了——这原本已在过去几个月中消失,被其他情绪所替代。他打量着她,丝毫没有怜悯的迹象。
给她定刑的人当然不是他,但每当回想起一星期前那漫长、血腥而残忍的酷刑,回想起阵阵剧痛和自己的嘶喊声,她都不免将乌瑟视作舰队城的代理人,而对她造成伤害的正是舰队城。挥鞭行刑者是谁并不重要。
她走入房间,铎尔提着她的物品跟了进来。她不予理会,小心翼翼地找到镜子跟前。
后背受到的摧残仿佛扩散开来,对脸部也造成了损害。她看上去毫无血色,十余年来逐渐显现的皱纹与眼角线演变成深长的沟壑、类似疤脸情侣的刻痕。贝莉丝惊恐地摩挲着面颊和眼睛。
她的一颗牙上有裂纹,往外一拽,便散落成碎片。当时,她就是用这颗牙咬住他们给的木棍。
随着她的活动,衣服摩擦到背部的血痂,疼得她嘶嘶地吸气。
铎尔站在她身后,他的存在就像是镜子的瑕疵。她希望他离开,但又难以启齿。高烧使得贝莉丝的双腿软弱无力,她在房间里蹒跚地走动。伤口中渗出液体,她感觉纱布粘住了后背。
背部持续的疼痛令人不快,但始终无甚变化。贝莉丝将它当作背景噪声一般不予理会,直到自己变得麻木不仁。她站在门阶上,看着四周的飞艇和鸟雀,轻风盲目地撞向舰队城各处的墙壁。工厂中,人们拼命工作,而她第一天拉开“彩石号”烟囱公寓的窗帘,望向这座新鲜的城市时,也是同样的景象。
有新情况,她逐渐意识到。空气变得与以往不同,还有城市在洋流中运动的方式……连海洋本身都发生了变化。围绕着舰队城的船只不再沿着各自的路线在地平线上往返:它们紧密地集结成群(仍然带着战争的创伤),尾随在城市后方,好像怕跟丢了似的。
海洋似乎有所改变。
她转身瞪视着铎尔。
“你自由了,”他的语气不无和善,“充分的自由。克吕艾奇·奥姆早就已经不需要你了。而你还得养伤。至于你在战争中意外扮演的角色,为了这座城市着想,相关的消息已被封锁。我相信图书馆希望你回去……”
“这是怎么回事?”伤病留给她嘶哑凄惨的嗓音,“一切……似乎都不太一样。这是怎么回事?
“据观察,大约两天前,”铎尔说,“我们穿越了某种边界,每个人都能感受到。船队……”他指向城市后面的舰船。“遇到了麻烦。此处的洋流很古怪。它们的引擎变得不太可靠。
“我们已穿出惊涛洋,”他一边说,一边漠然地凝视着她,“我们到达了另一片海洋的外围。这……”他迅速一挥手臂,指向整个地平线上的水面。“这就是虚空之地,这就是隐匿洋。”
距离家乡如此遥远,贝莉丝心想,她的怒气让自己也吃了一惊。他们愈行愈远,带着我们,带着我,愈行愈远。他们可以为所欲为。她感觉一阵耳鸣。我们所做的一切——无论是对是错——都毫无意义。他们轻易就把我们带到了此处,带到这片空旷荒芜,没有任何船只能够穿越的偏远海域。一旦进入,我便再也无法返回家乡。
只要一想到疤脸情侣,她就惊愕无比:呜咽的缠绵声,不断以利刃示爱的变态孽恋。她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他们决意要来此处。贝莉丝试图让他们转回头,但失败了。
“他们把我们带来这里,然后呢?”她冷冷地对乌瑟说,突然间又不怕他了,她扬起下巴,“我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一一去地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