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白天酷热难当,冗长的夜晚,人们依然浑身冒汗。几个星期以来,日光逐渐延长,但天还是暗得比较早,闷热漫长的夏夜仿佛吸尽了城市的活力。
政区交界处时常发生漫不经心的斗殴。一群血气方刚的嘉水区居民出外饮酒,结果与枯瀑区的人走进了同一家酒馆。一开始不过是窃窃私语:嘉水区的人或许会小声嘀咕,说什么仰慕寄生虫、拍恶魔马屁之类的。然后枯瀑区的居民提高嗓门,讲了个把关于变态头目的笑话,说到有关刀疤的俏皮话时,笑声也过于喧闹。
酒过三巡,鄙夷谩骂之后,难免拳脚相加,但不知何故,参与争斗者似乎多半并未全力以赴。他们只是做了自认为有必要的事,仅此而已。
午夜时分,街道开始空旷起来,到了两三点,就几乎没人了。
周围舰船上的隆隆轰鸣从不间断。建在工业区旧船尾部的工厂与作坊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和污浊的黑烟,它们并未停工。巡夜人穿行于城市的阴影中,每个区的制服颜色各不相同。
舰队城与新科罗布森不同。这里没有完整的贫民窟生态:空闲建筑物的地下室里不会挤满乞丐与流浪汉。垃圾堆里也没什么油水:城市中的垃圾经过筛选,所有可回收利用的东西都被挑走,剩下的跟尸体一起扔进海中,一路下沉分解。
某些舰船上覆盖着贫民区,废弃的建筑被无家可归者占据,在咸涩闷热的空气里,房屋逐渐腐烂,星星点点的碎屑撒落到居住者身上。焦耳区的仙人掌族劳工密集地挤在简易客栈里,站立着入睡。但来自新科罗布森的人能看出区别,此处的贫穷没那么致命。斗殴多半是因为醉酒而不是绝望的争抢。居所也较容易找到,虽然屋顶有可能飘下剥落的泥灰。街边墙角里也没有蹲伏的流浪汉瞪视着夜行路人。
因此,当有个人趁着万籁俱寂,朝“雄伟东风号”走去时,没人看到他。
他不紧不慢地沿着嘉水区中肮脏的小巷前行,经过“激奋号”上的细针街、血蜜酒街和泥墙巷,又踏上霉烂斑驳,仿似涂满迷彩的三桅船“缆纬号”,最后来到潜水艇“寂静号”上。他绕过顶端的舱盖,躲入阴影之中,紧帖着污渍斑斑的潜望塔。
他能看到身后的“高粱号”,黑糊糊的井架耸立于一片塔尖与桅杆之间。
“雄伟东风号”平坦的侧舷如峭壁一般矗立在“寂静号”旁边。铁壳内的船体深处,震颤的工业噪音永不停息。潜水艇表面长着树木,树根就像疙疙瘩瘩的脚趾一样扒住钢铁。那人在树影里行走,他听到头顶上方有急促的蝠翼声。
从潜水艇到蒸汽船陡峭的侧壁之间隔着三四十英尺海水。那人看到天空中有夜行飞艇的灯光与阴影,而“雄伟东风号”的护栏内透出摇曳的微光,护卫团正擎着火炬在甲板上巡逻。
他的对面就是“雄伟东风号”凸出的右舷台,巨硕弯曲的弧面覆盖着庞大的桨轮。钟形罩盖底部露出一片片轮板,好似裙摆下面的脚踝。
那人从病恹恹的树影中走出来,脱掉鞋子,系到腰带上。周围没有人,也没有动静,他来到“寂静号”弯曲的侧舷边,滑入清凉的水中,仅发出一丝轻微的响动。游到“雄伟东风号”的距离并不长,他很快便钻进了舷台下面的阴影里。
那人抓住轮板,奋力爬上六十英尺高的桨轮,潜入黑暗之中,浑身浸透了海水。他尽量保持安静,以免造成回音。他攀上桨轮的曲轴,来到一道供维修人员出入的舱门跟前,这道门早已没人记得,但他知道它的存在。
那人花了点儿工夫,才得以撬开长年封闭的舱门,然后沿着狭窄的管道爬进硕大而安静的引擎室,此处早已被人遗弃,到处都是灰尘。
他静悄悄地经过那些无人问津的巨型引擎与气缸,其容量可达三十吨。这屋子仿佛一座迷宫,过道之间到处是巨石般耸立着的活塞,无数齿轮与飞轮互相纠缠,犹如繁茂的森林。
尘埃静止不动,四周也没有一丝光亮。时间仿佛受到遏制而停顿下来。那人撬开房门,握住把手,一动不动地站着。他记得船的布局。他知道要去哪里——知道如何躲开警卫。
由于职业的关系,他略懂一点儿魔法:比如催眠犬只、借影遁形之类的小把戏。但他非常怀疑,这些简单的法术能否在此处给予他保护。
那人叹了口气,把手伸向腰带上系着的一个布包裹。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但也感到一阵战栗的兴奋。
他一边打开沉甸甸的包裹,一边不安地思索,自己是否真了解那东西的使用方法。刚才若是借助此物的魔法,或许就能轻易打开舱门上坚固的锁扣,也不用半夜跳入水中游泳,搞得如此狼狈。但他仍是新手,仍在摸索之中。
他掀开最后一层硬邦邦的包裹布,举起里面的雕像。
雕像比他的拳头稍大,由光滑的石头刻成,色泽灰黑墨绿。它非常丑陋,如胚胎般蜷成一团,弯曲盘旋的刻纹勾勒出鳍、触须和皮肤间的皱褶。雕刻工艺精湛老练,但看着很不舒服,似乎其设计宗旨就是为了使人不堪正视。雕像的黑眼睛呈完美的半球状,仿佛瞪视着那人,眼睛下方是圆形的嘴,里面有一圈细小的牙齿,类似于七鳃鳗。张开的嘴后面是黑洞洞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