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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第1页)

一切保护了他,保证了他的安全,给了他避难之处。可他不能整夜坐在那儿。他在清晨时常失眠。床在坍塌,他在往下掉。嗬,只要求得剪刀,灯光和硬麻布模型所保障的安全就行了!于是他请求卢克丽西娅嫁给他,她是两个女孩中较年轻的,活泼而轻佻,长着艺术家特有的纤细的手指,她会经常翘起手指说:“奥妙尽在其中呢。”丝绸、羽毛,还有其他一切,在她的手指拨弄下都富有生命。

“帽子才是最重要的,”当他们一起去散步时,她会这么说。她会仔细观察一路上看见的每一顶帽子,观察斗篷、衣裙以及妇女们的风度。她批评衣冠不整,也反对浓妆艳抹,但不带恶意,只是以手势表示不耐烦,就像一个画家把刺眼的赝品从眼前拿开时所做的手势,尽管那些假冒的画匠显然并无恶意。此外,卢克丽西娅会宽厚地而又带着批评的眼光,称赞一个装束得恰到好处的女店员,或者以行家的目光,满腔热情、毫无保留地对一位刚下马车的法国太太赞叹不已。那位女士穿着灰鼠皮大衣、罩袍,戴着珍珠首饰。

“太美了!”卢克丽西娅低声说,一边用手肘推了推赛普蒂默斯,叫他也看。还有“美食”,陈列在玻璃橱窗后面。他却感到食而无味(雷西娅爱吃冰淇淋、巧克力一类的甜食)。他把杯子搁在大理石小桌上,不想吃。他望着街上的人群,他们似乎很幸福,聚在街心,高声叫嚷,嘻嘻哈哈,莫名其妙地争论不休。他却食而不知其味,感觉麻木。就在茶室里,置身于茶桌和喋喋不休的侍者中间,那骇人的恐怖攫住了他的心灵——他失去了感觉的能力。他能推理,也能阅读,例如,他能毫不费力地读懂但丁(55)的作品(“赛普蒂默斯,你一定要把书放下,”雷西娅说,一面轻轻地阖上《神曲·地狱篇》);他能算清账目,头脑十分健全;那么,肯定是社会出了差错——以致使他丧失了感觉力。

“英国人真是沉默寡言,”雷西娅道。她喜欢这样,她说。她敬重那些英国人,也想看看伦敦,看看英国的骏马和裁剪入时的衣服。她有一个姨妈嫁给了英国人,住在索霍(56);她还记得,姨妈曾告诉她,伦敦的商店妙不可言哩。

他们搭上火车离开纽海汶,赛普蒂默斯凝望车窗外掠过的英格兰大地,心中寻思:兴许世界本身是毫无意义的吧。

在办公处,上级提升他担任要职,并为他感到骄傲。他曾荣获十字勋章。布鲁尔先生说:“你已尽了职责,现在该由我们……”他激动万分,竟连话也说不下去。随后,他与雷西娅搬进了托特纳姆考脱大街旁一所令人羡慕的宅子里。

在这里,他再次翻开莎士比亚的作品。少年时代对语言的陶醉——《安东尼和克利奥佩特拉》——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莎士比亚多么憎恶人类——穿衣,生孩子,腌臜的嘴巴和肚子!这一点,如今已被赛普蒂默斯识破,那就是蕴含于华丽的词藻之中的启示。一代人在伪装下传给下一代人的秘密信息,无非是憎恶、仇恨、绝望。但丁就是如此。埃斯库勒斯(57)(从译本看来)也是如此。雷西娅就坐在那边桌上装饰帽子,那是为菲尔默太太的朋友做的,她按钟点干活儿。赛普蒂默斯觉得她看上去苍白、神秘,犹如一朵淹没在水下的百合花。

“英国人太一本正经,”她会这么说,同时伸出手臂搂住赛普蒂默斯,把脸颊贴在他面孔上。

莎士比亚厌恶男女之间的爱情。两性关系使他感到肮脏。可是雷西娅说,她一定要有孩子。他俩结婚已经五年了嘛。

他俩去观光了伦敦塔(58),参观了维多利亚和艾尔伯特博物馆(59),站在人群中观看国王主持议会开幕式。还有那些商店——帽店、服装店、橱窗里陈列着皮包的商行,雷西娅会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细看。但是,她非得有个儿子。

她说,一定要有一个像赛普蒂默斯的儿子。其实,没有人能与赛普蒂默斯相比:他那么温存,那么庄重,又那么聪敏。难道她不能也读些莎士比亚的作品吗?莎士比亚是个很难懂的作家吗?

不能让孩子在这样一个世界上出生。他不能让痛苦永久持续,或者为这些充满淫欲的动物繁殖后代,他们没有永恒的情感,只有狂想和虚荣,时而涌向这边,时而又倒向那边。

他谛视着雷西娅裁剪,整形,恰如一个人瞧着鸟儿在草丛里跳跃,飞舞,连手指也不敢动一动。实际上,人既无善意,也无信念,除了追求眼前更多的欢乐之外,没有仁慈之心,这就是真相(尽管她对此并不理会)。人们成群结队地去狩猎。他们结成一伙又一伙,去搜索沙漠,尖啸着消失在荒野中。他们抛弃死者。他们脸上满是怪相。譬如说,办事处的那个布鲁尔,他的小胡子上涂了蜡,戴着珊瑚领带扣针,穿着白色紧身裤,还有令人愉快的热情——然而他的内心却是一片冷漠和怯懦——他的天竺葵在大战中炸毁了——他的厨师精神失常;再比如那个叫阿米莉亚什么的,总是在五点准给大家送茶点——她是个目光狡黠、神色鄙夷、声名狼藉、贪得无厌的小东西;还有那些穿着浆洗过的硬衬胸的汤姆和伯蒂们(60),他们身上渗出一滴滴罪恶,他们从未见过他在笔记本上画的他们的丑态:赤身露体,装模作样。在街上,卡车在他身边隆隆驶过,招贴画上揭露种种令人炫目的暴行:男人陷在矿井下,女人被活活烧死;有一次,一群伤残的疯子列队在托特纳姆考脱大街上,跨着轻松的步伐,龇牙咧嘴地向他点头,从他身旁擦肩而过,每个人都抱歉似地、而又得意洋洋地显示不可救药的苦恼;这些疯子正在操练、透风,也许是作为展品,供公众消遣(人们哄然大笑)。他会不会发疯呢?

喝茶的时候(61),雷西娅告诉他,菲尔默太太的女儿要生孩子了。她可不能一天天衰老而没有孩子!她很孤单,很不幸福!自从他们结婚以来,她第一次哭泣。她的哭声远远地传到他的耳畔,他确实听到而且清楚地注意到哭声,他把它与活塞的撞击声相比。但他并无感觉。

妻子在哭,他却无动于衷;不过她每次这么深切、沉默、绝望地啜泣时,他就向地狱沉下一级。

终于,他把头埋入双手之中,这一姿态过分做作,他完全明白其中毫无诚意,只不过是机械的动作而已。现在他已投降,要由别人来帮助他;一定得唤人来,他屈服了。

什么也无法使他醒来。雷西娅扶他上了床,请来了一位医生——菲尔默太太介绍的霍姆斯大夫。那大夫给他作了检查,说他什么病也没有。哦,真令人宽慰!多么善良、多么好心的人啊!雷西娅自忖。霍姆斯大夫说,要是他自己感觉异样的话,就上音乐厅去排遣,或者同妻子一起休假一天,打高尔夫球。为什么不在临睡前吃点溴化剂呢?每次两片,用开水吞服。霍姆斯大夫敲敲墙壁说,勃卢姆斯伯里(62)一带的老房子内,嵌板细工大都做得挺讲究,不过,房东却愚蠢地用墙纸把它们全糊上;不久前有一天,他去看一个叫什么爵士的病人,住在贝德福德广场(63)……

这样看来,没有任何借口了,他什么病也没有,只犯了那桩罪过,为此,人性已判处他死刑,让他丧失感觉。埃文斯阵亡时,他满不在乎,那便是他最大的罪过;可是在清晨,所有其他罪行都在床的围栏边昂起头来,摇晃着手指,针对他那平躺的身体冷嘲热讽。他躺在床上,意识到自己堕落了;他并不爱妻子,却跟她结婚,欺骗了她,引诱了她,并且使伊莎贝尔·波尔小姐怒不可遏;他身上布满斑斑点点的罪恶,因而,妇女们在街上看见他便会吓得发抖。对这样的可怜虫,人性的判决是死亡。

霍姆斯大夫再度来访、出诊。他身材高大,面色红润,仪表堂堂;他轻轻地踢几下靴子,照几下镜子,把一切都说成无关紧要——头痛啰、失眠啰、惊恐啰、乱梦啰——他说这些只不过是神经质的症状,其他什么也不是。假如霍姆斯大夫发现自己一百十六磅的体重减轻了,即使仅仅减轻半磅,他也要在早餐时叫妻子给他再来一份麦片粥(雷西娅得学会煮麦片粥呀);他又说,总而言之,健康主要靠自己掌握。要使自己对外界事物感兴趣,养成某种爱好。他打开莎士比亚剧本——《安东尼和克利奥佩特拉》——又把莎士比亚的书推开。霍姆斯大夫说,要有一种兴趣与爱好,因为,他自己那强健的体魄(他工作起来同许多伦敦人一样努力)就该归功于这一点:他总是能把精力从治疗病人转到搜罗古董式的家具,难道不是这样吗?啊,要是不嫌冒昧的话,他得说,沃伦·史密斯太太插的那把梳子可真漂亮哩!

当这该死的家伙再次来访时,赛普蒂默斯拒绝见他。他真的不见我吗?霍姆斯大夫愉快地微笑着说。呃,他不得不友好地推开娇小可爱的史密斯太太,这样才能越过她,进入她丈夫的卧室。

“哦,你害怕了,”他欢快地说,在病人身边坐下。竟然对妻子说什么要自杀,她还那么年轻,又是外国人,不是吗?难道这不会使她对英国丈夫产生一种极其古怪的想法吗?一个人对自己的妻子得负一种责任吧,难道不是吗?与其躺在床上,还不如去干一项工作,不是更好吗?他已经有四十年的经验了,赛普蒂默斯可以相信,霍姆斯大夫不会骗他——他压根儿没有病。下一次霍姆斯大夫再来时,希望看到赛普蒂默斯已经起床,不再使他的妻子,那位娇小可爱的太太,为他那么担忧了。

总之,人性——这个鼻孔血红、面目可憎、残暴透顶的畜生抓住他了。霍姆斯抓住他了。霍姆斯大夫每天按时来看他。赛普蒂默斯在一张明信片背面写道:一旦你失足走入歧途,人性便缠住你不放。霍姆斯不会放过他。他俩唯一的生路只有逃跑,不让霍姆斯知晓,逃往意大利——无论何处,无论何地,只要离开霍姆斯。

但是,雷西娅不能理解他。霍姆斯大夫那么善良嘛。他对赛普蒂默斯关心备至。他说,他一心想帮助他们。她告诉赛普蒂默斯,霍姆斯大夫有四个孩子,他邀请她去喝茶呢。

这么说,他被遗弃了。全世界的人在叫嚷:为了我们,自杀吧,自杀吧!可他为什么要为了他们而自杀呢?想想看,食物可口,太阳温暖;而自杀这回事,又该怎么办呢?用一把餐刀,血流满地,太恶心了——还是吸煤气管吧?他太软弱了,几乎连手也难以举起。况且,他已被判决,遭到遗弃,孑然一身,同濒死的人一样孤苦伶仃;然而,在这孤独中,却自有莫大的欣慰,崇高的独立不羁,逍遥自在,那是有牵挂的人无法享受的。诚然,霍姆斯是胜利者,那长着血红鼻孔的畜生是胜利者。不过,即使霍姆斯本人也无法碰一下这个被抛弃、被排斥的畸零人,在天涯海角飘泊的最后一个厌世者,他回眸凝视红尘,仿佛溺水而死的水手,躺在世界的边缘。

正在那关头(雷西娅出去买东西了),伟大的启示降临了。帘幕后面传来一个声音。埃文斯在讲话。死者与他作伴了。

“埃文斯,埃文斯,”他呼唤着。

史密斯先生在大声自言自语,年轻的女仆艾尼丝在厨房里告诉菲尔默太太。当她端着托盘进去时,他高声叫道:“埃文斯,埃文斯!”她大吃一惊,吓得跳起来。她跌跌撞撞地奔到楼下。

雷西娅走进来,手里捧着鲜花。她穿过房间,把玫瑰花插入花瓶中,阳光直射在花朵上,雷西娅在室内欢笑,雀跃。

雷西娅说,她不得不从街上一个穷人手里买下这些玫瑰;不过,花儿差不多凋谢了,她说,一面插好玫瑰花。

唔,外面有一个人,肯定是埃文斯;至于雷西娅说的几乎凋谢的玫瑰,则是他在希腊田野上采撷的。互通信息意味着健康,幸福。互通信息,他轻轻地咕哝着。

“你在说些什么,赛普蒂默斯?”雷西娅问他,心中恐惧万分,因为他在喃喃自语。

她吩咐艾尼丝跑去请霍姆斯大夫。她说她的丈夫精神错乱,几乎连她也不认识了。

“你这个畜生!你这个畜生!”赛普蒂默斯骂着,因为他看到了人性,也就是霍姆斯大夫,走进房间。

“哎,这一切是怎么回事?”霍姆斯大夫用人世间最温和的语气问他。“胡言乱语吓唬你的老婆吗?”霍姆斯会给他服一些药,让他安睡的。如果他们很有钱的话(霍姆斯冷嘲地扫视一下房间),如果他们不信任他的医道,那么,他们满可以上哈利街(64)去求医;霍姆斯大夫说这几句话时,不那么和颜悦色了。

时间恰恰十二点正,大本钟敲响了十二下,钟声飘荡至伦敦北部,同其他钟声汇合,又与云彩及烟雾飘渺地交融,终于在蓝天翱翔的海鸥之间消逝了——当克拉丽莎·达洛卫把绿色衣裙放在床上,当沃伦·史密斯夫妇一走上哈利街,就在此时,正午的钟声敲响了。十二点是他们预约的时间。雷西娅望过去,心想,那也许就是威廉·布雷德肖爵士的寓所吧,门前停着一辆灰色汽车。(一圈圈沉重的声波在空中回荡而消融。)

果然——是威廉·布雷德肖爵士的汽车,那辆灰色汽车,车身低、功率高,嵌板上只简朴地刻着他的姓名缩写,字字连缀;似乎他认为,不宜刻上贵族的纹章,因为他更高贵,乃是神灵的助手,传播科学的大法师。正因为汽车是灰色的,为了同这庄重与柔和的色泽相配,车内层层叠叠铺设灰色毛皮和银灰色毛毯,这样,爵士夫人在车中等候时就不会受风寒侵袭。威廉爵士经常驾驶六十英里甚至更长的路程,到乡间去为那些有钱的病人出诊,恰如其分地索取高额诊金,因为这些病人付得起。爵士夫人背靠座位在车中等候一小时或更长一些时间,膝盖周围用毛毯裹住,心中有时想着病人,有时想着一堵金墙;就在她等待的时候,金墙每分钟都在增高;她这么想是有道理的,因为金墙能使他们俩摆脱所有的变故和忧患(她曾勇敢地忍受忧虑,他俩曾苦苦奋斗)。她这么想着、想着,感到自己置身于宁静的海洋上,那里唯有香风吹拂;她受人尊敬、赞美、羡慕,她的愿望好像都已实现,尽管身子肥胖不免令她遗憾;每星期四晚上,他俩都要设盛宴,招待同行;偶尔为义卖市场剪彩,还觐见过皇族;可惜她和丈夫相聚的时光过于短暂,因为他的工作越来越繁忙;他们有一个儿子在伊顿公学(65)念书,学习很出色;她还想生一个女儿;她的兴趣很广泛,儿童福利啰、癫痫症的病后调养啰,她都关心;此外,她也酷爱摄影,要是正在兴建一座教堂,或者一座教堂行将倒坍,她就会在等候丈夫的时候,买通教堂司事,拿了钥匙进去拍照,那些照片几乎能和职业摄影师的作品媲美呢。

威廉爵士本人年纪不轻了。他曾拼命工作,他的地位完全由于他的能力(其父是个小店主);他热爱自己这一行,善于在大场面上显露头角,又有雄辩的口才——当他受封爵位时,多年的辛劳使他显得滞重、倦怠(川流不息的病人简直永无休止,名医的重任和特权那么艰巨),这种倦怠的神色配上白发,使他的形象更显得与众不同,并且带来一种声誉(这对于治疗神经科疾病尤为重要),说他不仅具有闪电般的绝技和几乎万无一失的诊断,而且富有同情心,手腕高明,洞察人心。当他们俩(沃伦·史密斯夫妇)一走进房间,他便一目了然;一看到赛普蒂默斯,他就断定这是一个极为严重的病例。他在几分钟内就确定,这是精神彻底崩溃的病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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