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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第1页)

汤马斯·考夫林位于K街那栋家宅后方有一小片空地,上头种了菜。多年来他辛苦维持,碰到过各种程度的成功和失败。爱伦过世的这两年,他有的就是时间,于是菜园年年丰收。他把多余的卖掉,还能赚点小钱。

多年前的七月初,乔五岁或六岁时,曾决定要帮父亲收成。之前汤马斯连值了两轮班,下班后又跟老搭档艾迪,麦肯纳喝了几杯酒,因此当时正在补眠。他醒来时,听到儿子在后院讲话。乔在那边自问自答,或是跟想像的朋友在讲话。总之,他一定是在跟某个人讲话。汤马斯现在承认,那是因为乔在家里没有什么说话的对象。汤马斯工作太忙,爱伦则是在乔出生前的一次流产后,就开始爱上了鸦片酊。当时爱伦还没有成瘾的问题,汤马斯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但他心中一定有所猜疑,只是不愿意承认,因为他没问就知道,那天早上乔没人照顾。他躺在床上,听着么子自言自语,而且脚步沉重地进出走廊,然后汤马斯开始好奇他是从哪里走来的。

他爬起来,穿上睡袍,趿了拖鞋。他走过厨房,爱伦在里头拿着一杯茶坐着,双眼呆滞但露出微笑,然后汤马斯推开后门。

他看到门廊时,第一个直觉是想大叫。名副其实。他想跪下来,朝天空愤怒狂吼。他的胡萝卜和欧洲防风和番茄——都还是绿的——躺在门廊上,头发般的根须摊在泥土和木板上。乔手里拿着另一把收成的作物从菜园里走上来——这回是甜菜。他整个人变成了一只鼹鼠,皮肤和头发都黏着泥土。整张脸唯一白的部分就是眼白,还有微笑时露出的牙齿,他一看到汤马斯就笑了。

「嗨,爹地。」

汤马斯说不出话来。

「我在帮你,爹地。」乔把一颗甜菜放在汤马斯脚边,然后又回菜园要去拔。

汤马斯一整年的辛劳都毁掉了,秋天的外快泡汤了,他看着儿子走到菜园继续毁掉剩下的菜,忽然打从心底大笑起来,而最惊讶的莫过于他自己了。他笑得好大声,连附近树枝上的松鼠都赶紧飞奔逃走。他笑得好用力,可以感觉到门廊都在震动。

现在回想起来,他露出微笑。

最近他曾告诉这个儿子,说人生就是运气。但他愈老就愈明白,人生同时也是回忆。点滴时刻的事后回忆,往往比发生的当时更珍贵。

出于习惯,他伸手去拿怀表,这才想起已经不在他口袋里了。他想念那个怀表,即使那个怀表的真相比传说中更复杂一点。那是老巴瑞特·史丹佛送他的礼物,这点没错。而且毫无疑问,汤马斯的确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柯蒙广场第一波士顿银行的经理小巴瑞特·史丹佛一命。另外汤马斯值勤时,用他的轮转手枪开了一枪,射中了二十六岁的抢匪墨里斯·道布森,让他当场毙命,这点也没错。

但是按下扳机前的那一瞬间,汤马斯看到了其他人没看到的:墨里斯·道布森的真正意图。首先,他告诉被挟持的人质小巴瑞特·史丹佛说道布森企图杀他,然后又告诉搭档艾迪·麦肯纳,接着是他的直属上司,再来是波士顿警察局枪击调查委员会的成员。经由他们允许后,他又把同一个故事告诉媒体和老巴瑞特·史丹佛,而老巴瑞特感激得要命,于是把当年在苏黎世由百达翡丽老板乔瑟夫·艾米尔·翡丽亲手交给他的那个怀表,送给了汤马斯。这个礼物太贵重了,汤马斯拒绝了三次,但老巴瑞特·史丹佛就是坚持要送。

所以他带着那个怀表,不是因为很多人以为的光荣,而是心怀一种严肃而私密的心情。在传说中,墨里斯·道布森是企图杀掉巴瑞特,史丹佛。既然当时他把枪口对着巴瑞特的喉咙,谁会怀疑这个说法呢?

但最后那一瞬间,汤马斯在墨里斯·道布森眼中看到的——的确就是那么快,只有一瞬间——却是投降。汤马斯站在四尺外,值勤的轮转手枪拔出来,稳稳地握在手上,手指放在扳机上,准备要按下了——非按下不可,不然当初干么拔枪呢?——却看到墨里斯·道布森卵石灰的双眼里掠过一抹认命的表情,接受自己要去坐牢,接受这件事结束了,于是汤马斯觉得自己很不公平地被否定了。至于否定什么,一开始他也说不上来,一等他扣下扳机,他就懂了。

那颗子弹从墨里斯·道布森的左眼射入,他还没倒地就死了。发烫的子弹把小巴瑞特·史丹佛太阳穴下方的皮肤烧出一道浅痕。当那颗子弹达到当初使用的目的,汤马斯明白之前否定他的是什么,而他又为什么要采取这么不可挽回的手段去修正那种否定。

当两个人拔枪相对,就是在上帝面前订下合约,唯一可以接受的结果,就是其中一个把另一个送回家去见上帝。

或者当时他是这么觉得的。

这些年来,即使他喝得烂醉,即使知道他大部分秘密的艾迪·麦肯纳就在身边,汤马斯也不曾说出他在墨里斯,道布森眼中所看到的真正意图。尽管他对自己那天的行动或获赠那个怀表并不觉得光荣,但他每次出门,都一定随身带着那个怀表,因为这个怀表见证了警察这一行的重责大任——我们执行的不是人类的法律,而是自然的意志。上帝不是什么云端的白袍国王,老是一时冲动去干涉人类事务。祂是冶炼中的铁,也是炼铁炉内燃烧百年的烈火。上帝的法则就是铁与火的法则。上帝就是自然,自然就是上帝,两者都不能单独存在。

而你,乔瑟夫,我最小、我任性又浪漫、我椎心之痛的孩子——现在你必须提醒最恶劣的人这些法则,不然你就会死于软弱,死于道德缺失,死于缺乏意志。

我会为你祈祷,因为当权力死灭,唯一剩下的就是祈祷了。而我已经再也没有权力了。我没法管到花岗岩围墙里头。我不能让时间减慢或停止。要命,眼前我连时间都无法判断了。

他往外看着菜园,快要收成了。他为乔祈祷。他为那些移民潮中的祖先们祈祷,大部分祖先他不认得,但他可以清楚看到他们,一波流散的佝凄灵魂,酒精和饥荒和邪恶的冲动摧残了他们。他期望他们永远安息,期望自己能有个孙子。

乔在院子里找到希波·法西尼,告诉他说他父亲改变心意了。

「果然,」希波说。

「他还给了我一个地址。」

「是吗?」胖胖的希波·法西尼站直身子,望着远处的一片空无。「谁的地址?」

「亚伯·怀特的。」

「亚伯·怀特住在艾许蒙丘。」

「听说他最近很少过去。」

「那就把地址给我吧。」

「操你的。」

希波·法西尼看着地上,三层下巴都掉到他的条纹囚衣上。「你说什么?」

「跟马索说,我今天晚上会到墙上告诉他。」

「小子,你没有资格讨价还价。」

乔瞪着眼睛,直到希波终于把目光转过来,正眼看他。他说,「我当然有资格,」然后穿过院子走掉了。

跟裴司卡托瑞碰面的一个小时前,乔朝橡木便桶吐了两次。他的手臂发抖,下巴和嘴唇也偶尔跟着一起抖。他的血液凝成拳头,持续敲着他的耳膜。他拿了埃米尔·娄森给他的皮革鞋带,把那根自制小刀绑在手腕上。等到离开囚室前,他会把小刀移到两片屁股间。娄森曾强烈建议他插进屁眼里,但他想到马索的手下可能会为了任何原因逼他坐下,于是决定要么就夹在两片屁股间,否则就根本不带了。他打算在离开囚室前大约十分钟时移动小刀,习惯一下,不过四十分钟前,一名警卫来到他的囚室,跟他说他有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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