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川圭介动身去信州南部的那天,正是二百廿日(5)前的一个风雨四起的日子。他整个人笼罩在妻子说不定已经气息奄奄的不安当中,茫然而战战兢兢地前行。时而有猛烈的风卷起大颗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火车车窗上。即使在这样狂风暴雨的天气里,火车行至信州边界的山地时,仍旧为了变道倒行了好几次。窗外的景色已被雨水蒙成一片混沌,每次火车倒行,不习惯旅行的圭介都觉得自己就要被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火车在山谷中的一个寻常小站停车,直到快要发车,圭介才发现这就是往疗养院去要下的站,在火车眼见就要启动的刹那忙不迭地跳下车,被暴风雨淋了个透。
车站前的风雨中,只停着一辆老旧的车子。站上除了圭介,还有一位年轻的女乘客。两个人都要去疗养院,便一起上了车。
“听说有位病人病情突然恶化,所以我得赶快过去……”这位年轻女子用解释的口吻说着。她说自己是邻县K市的护士,疗养所有病人咯血,便急忙打电话叫她来帮忙。
圭介突然觉得胸口一悸,忙问:“是女病人么?”
“不是,好像是个头一次咯血的小伙子。”对方漫不经心地回答。
车子在暴风雨里穿行,驶过小小的村庄,无数次激起水洼里的积水溅向沿街污秽的房屋。接着拐上某个斜坡,朝疗养院的方向攀行。引擎的声音明显变大许多,整个车身倾斜起来,一任圭介心中再次掀起的不安驰骋……
到疗养院的时候,似乎正是病人们的休养时间。大门口一个人也没有,圭介脱去湿透的鞋子,踩上拖鞋,不管不顾地一个人上了走廊。他凭着记忆拐到了楼里,以为菜穗子的病房就在这附近,却发现走错了路,又折返回来。半路上,有一间病房的门半掩着。他路过时无心地向里张望,一眼便望见了病床,一位颏须稀疏的年轻男子面色如蜡正仰躺着。这男子也发觉圭介站在门外,可并没侧过脸来,只是缓缓地把像鸟眼一样大的眼珠转了过来,瞪着圭介。
圭介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忙要从这扇门前离开。这时,房间里却有人走过来合上了门。关门时似乎还朝他微微点了点头。圭介定睛一看,原来是方才与自己一道从车站过来的年轻女子,此刻已经换上了白衣。
好不容易在走廊里抓到一个护士,圭介才打听到菜穗子的病房在更靠后的一栋楼里。按照护士的指点,他走上转角处的楼梯——“啊,就是这儿!”圭介模糊地想起之前陪妻子来办住院手续时的情景,顿时心跳加速,赶忙走到菜穗子住的三号病房旁边。说不定菜穗子也已经虚弱不堪,像刚才那位咯过血的年轻病人那样睁着一双大得吓人的眼睛。她望向自己的时候,会不会连自己是谁都认不出呢?想到这里,圭介不禁浑身颤抖起来。
圭介先把心稳下来,又轻轻敲了敲门,这才慢慢把门推开。菜穗子躺在床上,背对着门,看上去连来人是谁都不想知道。
“哎,是你来了吗?”菜穗子终于回过头来,抬眼望着他。也许是因为有些憔悴的缘故吧,她的眼睛显得比原来大了。有那么一瞬,这双眼睛变得特别明亮。
圭介看着这双眼睛,忽然觉得松了口气,心中不禁百转千回。
“之前有一次想来看你的,太忙了就没来成。”
听到丈夫这强找借口的解释,菜穗子眼睛里闪亮的光芒唰地熄灭了。这双忽然黯淡下来的眸子从丈夫身上移开,转到了双层玻璃窗那边。偶尔有风兴起,把大滴大滴的雨点刮到外面的玻璃上。
冒着这样大的风雨来到山里,妻子却好像对自己的到来无动于衷,这多少让圭介有些不满。可他一想到在见到菜穗子之前,那几乎要将自己的心挤碎的不安,就马上恢复了平静。
“怎么样,打那以后你一直都好吗?”圭介将目光看着别处,这是他平素与妻子谈正事时的习惯。
“……”菜穗子知道丈夫这习惯,不过她也不管对方有没有看着自己,就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没什么的,再多在这儿静养一阵。你啊,很快就会好的!”方才不经意间看到的那位咯了血的病人的模样又浮现在圭介眼前,想到他那双如垂死的鸟儿一般瘆人的眼睛,圭介咬咬牙把探询的目光转向菜穗子。
可当他的目光与菜穗子的目光相遇,却发现对方的眼里满是对自己的怜悯。他不由得又转过脸,走到风雨飘摇的窗边去,暗暗觉得不可思议:这女人怎么总用这种眼神看我?窗外雨沫弥漫,连对面的病房都看不清楚,树上的叶子簌簌作响。
到了傍晚,这场狂暴的雨仍未止歇,因此圭介也一直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夜幕终于降临了。